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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弗朗兹先醒了,他一醒来就拉铃叫人。铃声未落,帕特里尼老板就亲自进来了。

“跟您说呀,大人,”老板未待弗朗兹发问,就得意地说,“昨天我就估计到了,所以不敢答应你们,您说得太晚了,全罗马连一辆马车也租不到了,我说的是狂欢节的最后三天。”

“是的,”弗朗兹答道,“就是在那最最关键的几天里。”

“怎么了?”阿尔贝进来问道,“雇不到马车吗?”

“是的,我的好人,”弗朗兹说道,“您是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吧。”

“好吧!你们这座千古名城,真是名不虚传啊!”

“换句话说,大人,”帕特里尼接着说道,他想让这两位游人对基督教世界的首都保持某种尊严,“换句话说,从星期天上午一直到下星期二的晚上没有马车;不过,从现在起到星期天上午之前,只要您愿意,找五十辆都行。”

“哦!这也不错,”阿尔贝说道,“今天是星期四,谁能料到未来三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会有一万个或一万两千个旅客到来,”弗朗兹答道,“车子就更难找了。”

“我的朋友,”莫尔塞夫说道,“还是享受眼前的美好时光吧,别为将来担心了。”

“至少,”弗朗兹问道,“我们可以租到一个窗口吧?”

“面对什么地方?”

“当然要望得到高碌街的呀。”

“啊,一个窗口!”帕特里尼老板大声说道,“绝对不可能。多里亚宫的六层楼上本来还剩一个,但已经以每天二十威尼斯金洋的租金租给一位俄国亲王了。”

两个青年人愕然,面面相觑。

“喂,”弗朗兹对阿尔贝说,“您知道我们最好怎么办吗?我看干脆到威尼斯去度狂欢节,那儿即便雇不到马车,一定可以弄到一只小艇的。”

“啊,见鬼!不,”阿尔贝大声说道,“看不到狂欢节,我来罗马干什么,我非看到它不可,哪怕踩着高跷看也行。”

“这个想法太棒了,特别是吹灭蜡烛非常方便。我们可以扮成滑稽鬼怪,或是兰德斯牧童,肯定会大出风头。”

“星期天之前,两位大人还要雇马车吗?”

“当然啦!”阿尔贝说,“您以为怎么样?我们就跟小职员似的,徒步在罗马满街跑吗?”

“我遵照大人的吩咐,马上去雇车,”帕特里尼说,“不过,我得先告诉二位,马车每天要花掉你们六个皮阿斯特。”

“亲爱的帕特里尼,我可不是百万富翁,不像我们那位邻居,”弗朗兹说道,“我警告您,这是我第四次来罗马,各种马车的价钱我都知道。今天、明天、后天,我们一共给您十二个皮阿斯特,那样您已经很可以赚一趣÷阁钱了。”

“但是,大人,”帕特里尼说道,他还想达到他的目的。

“去吧,”弗朗兹答道,“不然我就自己去和您的搭档讲价钱,我也认识他,他是我的老朋友,这些年来,他已经骗了我不少钱,所以他要的价钱会比我现在给您的还要少。到那时您可就赚不到帽子钱了,只能怪您自己了。”

“何必劳动大人!”店老板带着一个意大利投机家自认失败的那种微笑回答说,“我尽力去办,但愿能让您满意。”

“好极了,这才像个样子。”

“大人何时用车?”

“过一个钟头吧。”

“一小时以后,车会在门口等着您。”

一小时以后,两个青年果然看见停着一辆马车。那是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因为狂欢节的缘故,已被高抬了身价,跻身高级轿车的行列了;尽管那马车外观简陋,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他们如能租到这样一辆马车,也就算万幸了。

“大人,”向导看到弗朗兹走到窗口面前,就大声喊道,“要我把花车驶近王宫来吗?”

弗朗兹对于意大利人的措辞虽然早已习惯了,但他的第一个冲动还是环顾一下四周。这句话是冲他说的。弗朗兹就是“大人”,马车是“花车”,而伦敦旅馆就是“王宫”。意大利人爱恭维的习惯在那句话里已表现得很充分了。

弗朗兹和阿尔贝走下楼来时,花车已驶到了王宫前面,两位先生把他们的两腿搁到座位上,向导则跳进了他们后面的座位里。“两位大人要到哪儿去?”他问。

“先到圣彼得教堂,然后再到斗兽场。”阿尔贝以正宗巴黎人的口气回答。

然而阿尔贝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光看遍圣彼得教堂就得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而要研究它则要花上一个月。因此,一天的时间就在圣彼得教堂里度过了。

这两位朋友突然觉得日光开始黯淡起来。

弗朗兹摸出表来一看,已经四点半钟了。

于是他们立即往回旅馆的路上走。到了门口,弗朗兹吩咐车夫在八点钟再来。他要让阿尔贝观赏一下月光下的斗兽场,就如大白天让他参观圣彼得教堂一样。当一个人带着他的朋友去游览他已观光过的城市时,这份殷勤劲儿真不亚于介绍一个曾经是他情人的女人。

因此,弗朗兹给车夫指出了一条行走路线,马车将从波波洛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瓦尼门进城,这样,他们就不显得是专程去参观斗兽场,而卡皮托利山丘这是罗马七大山丘之一,朱庇特神殿在这个山丘上。、古罗马广场古罗马城市举行集会均多在此。、赛普蒂姆—赛尔凡凯旋门古罗马皇帝塞普蒂姆-塞凡尔(146—211)战胜帕尔西人后所建的一座城门。、安东尼乌斯和福斯蒂纳神庙为古罗马皇帝安东尼乌斯(86—161)及其后神斯蒂纳所建造的神庙。以及圣山罗马近郊的一座山,公元前493年,罗马平民为逃避暴虐统治,曾躲在此山中。也就不会作为一个个路过的景点而最终使斗兽场黯然失色了。

他们开始进餐。帕特里尼老板原先答应请他们吃一顿酒席的,而事实上却只给了他们一顿马马虎虎的便餐。用完晚餐以后,他亲自进来了。弗朗兹以为他是来听他们称赞他的晚餐的,于是就开始称赞起来,但他才说了几个字,店主就打断他们的话。“大人,”他说,“蒙您称赞,我很高兴,但我不是为这点而来的。”

“您是来告诉我们马车找到了吗?”阿尔贝问,一边点上了一支雪茄烟。

“不,两位大人最好还是不必去想那件事了吧。在罗马,事情有办得到和办不到之分,一件事情要是已经告诉您办不到了,那就完了。”

“在巴黎就方便得多啦,当一件事办不到的时候,您只要付双倍的价钱,就马上办到了。”

“我听到所有的法国人都是那么说的,”帕特里尼老板答道,语气中略微含着一点不快,“既然如此,这就让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出门旅行?”

“是啊,”阿尔贝一边漫不经心地向天花板上喷烟,一边跷起安乐椅的两条前腿,晃动着身体说道,“只有像我们这样的疯子和傻瓜才外出旅游哩;聪明人才不会离开他们在埃尔代街的公馆、根特林荫大道和巴黎咖啡馆哩。”

不用说,阿尔贝肯定是住在上面所提到的那条街上的,每天都要很出风头地去散一会儿步,而且常常到那家唯一真正可以吃点东西的咖啡馆去的,当然,您还得和侍者有交情。帕特里尼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在体会这几句回答的话,他似乎不十分明白。

“但是,”这一次轮到弗朗兹来打断店主的沉思了。“您是有事而来,请问,有什么事?”

“哦,对了,是这么回事:二位吩咐的马车八点钟来?”

“是的。”

“听说二位要参观罗马斗兽场?”

“也就是竞技场吧?”

“完全是一码事。”

“那就对了。”

“您还吩咐车夫,要从波波洛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瓦尼门进城?”

“我是这样说的。”

“告诉您,这条路线不行。”

“不能走?”

“起码说这条路线非常危险。”

“危险!为什么?”

“因为有那个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

“请问这位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是谁呀?”阿尔贝问道。

“他在罗马或许是大名鼎鼎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在巴黎却是闻所未闻的。”

“什么!您不认识他吗?”

“我没有那种荣幸。”

“难道您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从来没有。”

“那好!他是个强盗,与他相比,德瑟拉里和加斯帕罗内的强盗帮就像是唱诗班的毛孩子了。”

“嘿,那么,阿尔贝,”弗朗兹大声叫道,“您终于碰到一个强盗了!”

“我预先警告您,老板,不论您要告诉我们什么话,我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我们先把这一点说明了,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以听。从前有一个时候,唉,说下去吧!”

帕特里尼转向弗朗兹,他觉得这两个人之中还是弗朗兹比较理智一些。我们一定得说句公道话,在他的旅馆里住过很多法国人,但他却从来无法了解他们。“大人,”他严肃地对弗朗兹说,“假如您把我看做一个撒谎的人,那我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是为了你们好才……”

“阿尔贝并没有说您是骗子,老板,”弗朗兹说道,“他只是说不相信您而已。但您说的话我都相信,请说吧。”

“但大人知道,假如有人怀疑我的诚实的话……”

“老板,”弗朗兹答道,“您简直比卡桑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公主,被授予预卜吉凶的本领。还要多心,她是一个预言家,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她,那么您至少有一半听众相信您说的。好了,告诉我们这位万帕先生究竟是谁。”

“我已经告诉过大人,他是我们从马斯特里拉那个时代以来最有名的强盗。”

“哦,这个强盗同我吩咐车夫从波波洛门出城再从圣乔瓦尼门入城又是什么关系呢?”

“这是因为,”帕特里尼老板答道,“您从那个城门出去是没有问题的,但我非常怀疑您能从另外那个城门回来。”

“为什么?”弗朗兹问。

“因为在天黑以后,出了城门五十步以外就难保安全了。”

“您凭良心说,那是真的吗?”阿尔贝大声问道。

“子爵大人,”帕特里尼老板觉得阿尔贝这种再三怀疑他讲话的真实性的态度大大地伤了他的心,就回答说,“我没有跟您说话,而是在跟您的同伴说话,他知道罗马,而且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加以嘲笑的。”

“亲爱的,”阿尔贝对弗朗兹说道,“这倒是一次现成的绝妙冒险,我们在马车里装满手枪、霰弹枪和双筒枪。路易吉·万帕来抓我们,我们就逮住他。我们把他带到罗马,献给教皇陛下以表示我们的敬意,教皇陛下会问以什么来报偿我们的丰功伟绩。这时,我们就直截了当地提出要一辆四轮马车和他的马厩里的两匹马,于是我们就可以乘马车去观赏狂欢节了;还不说罗马老百姓兴许还会感谢我们,在卡皮托利山丘为我们加冕,如同对待库尔提乌斯神话中的古罗马英雄。据说当罗马广场出现深渊时,他纵马奔向深渊,深渊遂闭合。和独眼贺拉斯那样,称我们是他们祖国的救星哩。”

当阿尔贝讲这番话的时候,帕特里尼老板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请问,”弗朗兹问道,“这些手枪、霰弹枪和其他各种您想装满在马车里的厉害武器在哪儿呢?”

“我的武器库里可没有,因为在特拉契纳的时候,连我那把猎刀都给人偷去了。”

“我在阿瓜本特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您知不知道,帕特里尼老板,”阿尔贝点起第二支雪茄烟说道,“这个办法对付强盗非常方便,这种作风很有点和他们相似吧?”

帕特里尼老板一定觉得这种玩笑未免太讨苦吃了,因为他对这些问题只回答了一半,而且是向弗朗兹说的,只有弗朗兹似乎还像是在用心听他讲话似的。

“大人知道,受强盗攻击的时候,通常总是不加抵抗的。”

“什么!”阿尔贝喊道,他的豪勇的性格立刻显示出他反对像这样服服帖帖地让人来抢,“一点都不抵抗吗?”

“不,因为那是没有用的。当十多个强盗从地沟、破房子或阴沟里一齐跳出来,向您攻击的时候,您怎么能抵抗呢?”

“哦!情愿他们杀了我。”

旅馆老板转向弗朗兹,神色之间像是在说:“您的朋友一定是发疯了。”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接着说道,“您的回答是崇高的,与老高乃依高乃依(1606—1684):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大师。贺拉斯是他的著名同名戏剧中的主人公。的那句台词让他去死吧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当贺拉斯这样回答时,那是为了拯救罗马,这样做还值得。可是我们,只不过是一时任性,这样拿性命开玩笑,未免太荒唐了吧。”

“啊,一点不错!”帕特里尼老板大声说道,“说得好!这才说得有点道理!”

阿尔贝自斟一杯红葡萄酒,不时地喝上一口,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清楚的话。

“好了,帕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道,“他现在不说话了,您知道我是很爱和平的,那么告诉我这个路易吉·万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一个牧童还是一个贵族,年轻还是年老,高个子还是矮个子,把他描写一下,如果我们碰巧遇见他,像让·斯波加或勒拉那样,我们或许可以认识他。”

“这您算问对人了,我比谁都了解情况。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有一天,我从费伦蒂诺到阿拉特里去,落到他的手里,幸而他还记得我们是老相识,把我放了,非但没要赎金,还送给我一只非常华贵的表,对我讲了他的经历。”

“让我们来看看那只表。”阿尔贝说道。

帕特里尼老板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只布雷盖布雷盖(1747—1823):18至19世纪初法国第一流的钟表制造家,享有世界声誉。怀表,上面刻着制造者的名字、巴黎的印戳和一顶伯爵的花冠。

“就是这只。”他说道。

“啊哟!”阿尔贝答道,“我恭喜您了,我也有一只这样的表,”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他的表,“这是花三千法郎买的。”

“讲讲他的身世吧。”弗朗兹说道。他拖过了一张安乐椅,示意请帕特里尼老板坐下。

“两位大人允许我坐吗?”店主问道。

“坐吧!”阿尔贝大声说道,“您又不是布道神甫,用不着站着讲话!”

旅馆主人向两位未来的听众每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意思是说他已准备向他们原原本本地讲述有关路易吉·万帕的、他们想知道的全部情况,然后坐了下来。

“您说,”正当帕特里尼老板要开口的时候,弗朗兹说道,“您认识路易吉·万帕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么,他现在还是一个青年人了?”

“什么,年轻人!那当然,他刚刚才满二十二岁!啊!他是个大有前途的大小子,等着瞧吧。”

“您怎么看,阿尔贝?二十二岁就已经出名了,不坏嘛!”弗朗兹说道。

“嗯,当然啦;亚历山大、恺撒和拿破仑这些日后在世上崭露头角的,还没他那样成名得早呐。”

“这么说,我们就要洗耳恭听的故事的主人公,”弗朗兹面向旅馆主人说道,“只有二十二岁。”

“刚刚才到,我刚才已经有幸向您说了。”

“他是大高个还是小个子?”

“中等身材,与大人的个头差不多,”旅馆主人指着阿尔贝说道。

“谢谢您用我来和他比较。”阿尔贝欠身说道。

“说下去吧,帕斯里尼老板,”弗朗兹又说道,他对他朋友的敏感报以微笑,“他属于什么社会阶层呢?”

“他原先就不过是德·圣费利切伯爵农庄上的一个牧童,这个农庄介于帕莱斯特里纳和加布里湖之间。他出生在邦皮纳拉,五岁就为伯爵干活了。他的父亲自己也在阿纳尼牧羊,他有一小群羊,把羊毛、挤的羊奶拿到罗马去卖,以此为生。

“小万帕很小的时候就很有个性。七岁那年,有一天,他到帕莱斯特里纳的神甫那儿去,求神甫教他读书写字。这事很难办,因为他不能抛开羊群,不过,善良的神甫每天要到一个小村子里去做弥撒。那个村子太穷,养不起一个神甫,甚至连正式名称也没有,大家都叫它博尔戈。神甫让万帕在路上等着,他每天从博尔戈回来的时候可以见他一次,利用那个时间教他一课,并且预先告诉他,只能教短短的一课,他一定要特别用功,来利用这短短的见面的时间。

“那孩子欢喜地接受了。

“每天,路易吉带着他的羊群到那条从帕莱斯特里纳到博尔戈去的路上去吃草。每天早晨九点钟,神甫和孩子就在路边的一条土堤上坐下来,小牧童就从神甫的祈祷书上学功课。

“三个月学下来,他已经能够看书了。

“光看书还不够,他还要学写字。

“于是,神甫从罗马的一位教书先生那儿弄来了三套字母,大、中、小各一套,教孩子用尖利的东西在石板上学写字母。

“当天晚上,当羊群平安地赶进农庄以后,小路易吉就急忙到帕莱斯特里纳的一个铁匠家里要来了一只大钉子,敲呀磨呀的把它制成了一支古色古香的铁趣÷阁。

“第二天早晨,他拾了许多片石板,开始做起功课来。三个月以后,他已学会写字了。

“神甫看他这样聪明,很是惊奇,就送了他几支趣÷阁,一些纸和一把削趣÷阁刀。

“这又是学习的新起点,但比起头一个阶段已不算什么。一周之后,他使羽毛管同那铁趣÷阁写得一样好了。

“神甫诧为奇事,讲给圣费利切伯爵听,伯爵要见见小牧童,让他当面念书写字,然后吩咐管家安排他跟仆人一起吃饭,每个月给他两个皮阿斯特。

“路易吉就用这趣÷阁钱来买书和铅趣÷阁。

“他有惊人的模仿力,能像乔托乔托(1266—1337):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小时候一样,在他的石板上画各种东西,如绵羊、房屋、树林。

“后来,他又用小刀削木头,雕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那位民间的雕刻家平内利就是这样开始学艺的。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就是比万帕略年幼一些,在农庄也看管一群羊;她是孤儿,出生在瓦尔蒙托纳,名叫泰蕾莎。

“两个孩子相遇了,紧挨着坐下来,让各自的羊混杂在一块儿,一起吃草,而他俩又说又笑又是玩耍。到了傍晚,他俩把圣费利切伯爵和德·切尔韦特里男爵的羊群分开,两个孩子分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农庄,互相许诺第二天再会面。

“翌日,他们恪守诺言,就这样,他俩同时长大了。

“万帕到了十二岁时,小泰蕾莎十一岁。

“这时,他们的天性都在发展。

“路易吉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竭力激发对艺术的兴趣;但是一开始,他的性情就变得反复无常,有时会无端地忧伤,有时又会突然冲动,而且动不动就发火,总好嘲笑别人。邦皮纳拉、帕莱斯特里纳或瓦尔蒙托纳附近的男孩子,都不能左右他,都不能成为他的伙伴。他的天性使他高高在上,交不到什么朋友。只有泰蕾莎可以用一个眼色、一个字或一个手势使他服服帖帖。这种刚烈的性格,在一个女人手里会柔软随和,但是绝不肯受任何男人的摆弄,宁为玉碎而不为瓦全。

“泰蕾莎却正巧相反,她活泼快活,非常机灵,但是特别爱美。路易吉每月从圣费利切伯爵的管家那儿得来的两个皮阿斯特和他的木刻小玩意儿在罗马卖得的钱,都花在买耳环呀、项链呀和金发夹呀等等东西上去了,正是靠了她朋友的慷慨,泰蕾莎才成了罗马附近最美丽和打扮得最漂亮的农家女。

“这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每天白天都厮守在一起,听任各自的天性自由发展,但从不发生矛盾。所以,在他俩的谈话中,在他俩互相祝愿或是想入非非时,万帕总是把自己当成了船长、将军或是省长;而泰蕾莎则看见自己很有钱,穿着最华丽的裙子,有一群穿制服的仆人侍候左右。当他俩度过了整个白天,为他们的未来编织完一幅幅不可思议的、五光十色的阿拉伯装饰图案之后,便各自带着羊群回到自己的羊圈里,于是他们便又从空中楼阁重新落到他们卑微的现实处境之中。

“有一天,那个年轻牧童告诉伯爵的管家,说他看见萨皮纳意大利中部地区,境内多山。里来了一只狼,窥伺他的羊群。管家给了他一支枪,这正是万帕求之不得的东西。

“这支枪极好,是布雷西亚意大利北部亚平宁山麓城市,16世纪时很繁荣。的产品,子弹射出就像英国的马枪一样准确,但有一天,伯爵摔破了枪托,于是就把那支枪扔在一边不用了。

“这一点,在像万帕这样的一个雕刻家看来是不算一回事的。他把那个旧枪托检查了一遍,计算着把它怎样改造一下才能使枪适合他的肩头,然后他做了一个新枪托,上面刻着极美丽的花纹,假如他愿意拿出去卖,准可以得到十五个或二十个皮阿斯特,但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

“能得到一支枪早就是这少年最大的愿望。在第一个以独立代替自由的国家里,凡是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他心里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弄到一支枪,有了枪,他就可以防御或进攻,有了枪,就常常可以使人怕他。

“从此,万帕把所有余暇都用来练习射击上;他买了火药和子弹,一切都成了他射击的目标,譬如一棵长在萨皮纳山坡上的枯瘦、干巴、灰不溜秋的橄榄树枝干,夜晚从洞穴里钻出来猎食的狐狸或是在天空翱翔的老鹰。不多久,他就能百发百中了,泰蕾莎起初听到枪声就胆战心惊,后来也不害怕了,并且还喜欢看她的年轻伙伴打枪,想打什么就能打到什么,其准确程度,就像他是用手把子弹放到那里去似的。

“有一天傍晚,一只狼从松树林里走出来,他俩常常坐在那松林附近的,所以那只狼还没有走上十步,就送了命。

“万帕十分得意,就把那只死狼搭在肩上,扛回了农庄里。

“这类事情很多,已使路易吉在农庄一带有了一定的声望。一个人只要能力高超,不论走到哪儿,总会有崇拜他的人。他被公认为是方圆三十里以内最精明、最强壮和最勇敢的农夫,尽管泰蕾莎也被公认为萨皮纳地区最美貌的姑娘,但从来没有人去和她谈恋爱,因为大家都知道,路易吉喜欢她。

“然而,这对青年互相从未倾诉过爱情。他们并肩长大,如同并排生长的两棵树,地下根连根,上面枝连枝,空中飘逸共同的芬芳;只是他们渴望见面的心愿是一致的,这种心愿已经成为了一种需要;他们情愿一死也不肯分离一天。

“那一年,泰蕾莎十六岁,万帕十七岁。

“一股土匪盘踞了莱皮尼山,开始惹得附近的居民纷纷议论起来。罗马附近的土匪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被消灭干净过。只不过有时少了一个首领而已,但只要再有一个首领出现,他是不会缺少一批喽啰的。

“大名鼎鼎、在那不勒斯闹得天翻地覆的库库默托,在阿布鲁齐被人追得走投无路,被赶出了那不勒斯的国境,他就像曼弗雷德英国诗人拜伦同名诗剧的主人公。那样,越过了加里利亚诺山,穿过了索尼诺和耶伯那交界的地方,逃避到了阿马森流域。

“他设法重新组织了一队人马,学德瑟拉里和加斯帕罗内的榜样横行霸道起来,但他的雄心是想超过这两位前人的。帕莱斯特里纳、弗垃斯卡蒂和邦皮纳拉有许多青年人失踪了。他们的失踪最初引起了很大的不安,但不久就得知他们都投到库库默托手下当喽啰去了。

“没多久,库库默托就成了大家所关注的焦点,都纷纷谈论他的凶猛,大胆和残忍等种种特性。

“有一天,他抢了一个年轻姑娘,她是弗罗齐诺内一个土地丈量员的女儿。强盗的法律是严明的,凡是抢到年轻女子,第一就该归那个把她抢来的人享用,然后其余的人抽签轮流享用她,她一直要被他们蹂躏到死才能脱离苦海。

“假如她的父母有钱,可以付出一趣÷阁赎金,他们就派人去接洽。被抢去的肉票就成了信使安全的人质。要是付不出赎金,肉票就一去不回了。那个姑娘的恋人也在库库默托的队伍里,名叫卡利尼。

“当她认出年轻人后,就向他伸出双手,以为可以得救了,不过当可怜的卡利尼认出她时,感到心也碎了,因为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恋人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不过,他是库库默托的亲信;三年来他与他出生入死,共渡难关,他曾一枪结果一个宪兵的命,后者当时正举起军刀欲砍他首领的脑袋,所以他希望库库默托对他有所关照。于是,他把首领拉到一边,那年轻姑娘则坐在树林中央的一棵大松树底下,松树和她那美丽的头饰合成了一张面幕,把她的脸遮了起来,这样就躲开了强盗们那穷凶极恶的贪婪的眼睛。他把一切都对库库默托讲了出来:他怎样爱那姑娘,他们怎样互誓贞节和怎样从他到这儿附近来了以后天天和她在一间破屋里幽会。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库库默托曾派卡利尼到邻村去公干,所以他无法到那个地方去赴约了。可是,库库默托却到了那儿,据他说纯属偶然,然后就顺便把姑娘带了来。卡利尼恳求他的头儿为丽塔破一次例,因为她的父亲很有钱,可以出一大趣÷阁赎金。

“库库默托对他朋友的请求似乎让了步,吩咐他去找一个牧童送信到弗罗齐诺内给她的父亲。

“卡利尼高高兴兴跑到丽塔那儿告诉她,她已经得救了,吩咐她写信给她的父亲,把事情告诉他,她的赎金定为三百个皮阿斯特。时间只限十二小时。也就是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为止。信一写好,卡利尼就一把抓到手里,急急忙忙地奔到山下去找信使了。他发现有一个少年牧童在牧羊。牧童好像天生是强盗的信使似的,因为他们正巧生活在城市和山林之间,文明生活和原始生活之间。

“那牧童接受了这项使命,答应在一小时之内跑到弗罗齐诺内。

“卡利尼高高兴兴地回来,要把这好消息告诉他心爱的姑娘。他看见盗匪们坐在林间的空地上,正大吃大嚼从农户那里敲诈来的东西,可是这欢乐的人群中却没有丽塔和库库默托。

“他问他俩到哪儿去了,回答他的是一阵哄笑。一股冷汗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他的头发根根都竖了起来。

“他又问了一遍。有一个强盗站起来,递过来一满杯甜酒,说道:‘为勇敢的库库默托和漂亮的丽塔的健康干杯!’

“正在这个时候,卡利尼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喊声,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夺过酒杯,向那个献酒的人劈头盖脸扔过去,然后向那发出喊声的地方冲了过去。跑了一百码以后,他转过一座密林的拐角,就发现丽塔昏迷不醒地躺在库库默托的怀里。一看到卡利尼,库库默托就站起身来,每只手里都握着手枪。那两个土匪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一个嘴角上淫荡地狞笑着,一个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

“人们以为在这两个人之间将要发生火并;可是,卡利尼的面容渐渐放松了,他的一只本来握住挂在腰带上一柄手枪的手,在身边垂落了下来。

“丽塔平躺在两个人之间。

“一轮皓月照亮了这一幕情景。

“‘呃!’库库默托对他说道,‘你去办了那件事了?’

“‘是的,头儿,’卡利尼答道,‘明天九点之前,丽塔的父亲就把钱带来了。’

“‘好极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快活一个晚上。这个少女非常迷人,说真的,你的眼力不错,卡利尼兄弟。我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我们这就回到伙伴那里去,抽签决定她现在归谁所有。’

“‘那么说,你决定要把她按常规处置了?’卡利尼说道。

“‘为什么为她破例?’

“‘我以为我刚才的请求……’

“‘你比其他的人多些什么,你有什么权力要求例外?’

“‘我当然有权利。’

“‘算了吧,’库库默托大笑着说道,‘迟早总会轮到你的。’卡利尼拼命咬紧牙。

“‘现在,喂,’库库默托一面向其他那些强盗走去,一面说,‘你来不来?’

“‘我马上就来。’

“库库默托一边走一边用眼睛瞟着卡利尼,生怕会遭他暗算,但卡利尼这方面却毫无敌意的表示。

“他叉着双手站在丽塔的身边,丽塔依旧昏迷着。库库默托猜想那青年会抱起她逃走的,但这一点现在和他已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已经享用过丽塔了。至于那趣÷阁钱,三百个皮阿斯特给全体一分,钱就少得可怜了,他要不要都无所谓,他继续顺着小径向那片草地走去,使他大为惊奇的是:卡利尼几乎和他同时到达。‘我们来抽签吧!我们来抽签吧!’山贼们一见到他们的头儿,就叫喊起来。

“他们的要求天经地义,因此首领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的请求。他们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纸上,放在一个帽子里,卡利尼的名字也在其中,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从临时票箱里取出一张票。

“这张票上写着迪亚伏拉西奥的名字。

“正是他建议卡利尼为首领的健康干杯,而卡利尼把酒杯扔到他的脸上作为回答的。

“他的脸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从太阳穴直到嘴边,血还在不断地流着。

“迪亚伏拉西奥看到他的运气这样好,就高声狂笑着说:‘头儿,刚才我向卡利尼建议,为祝福你一杯,他不肯。现在请你建议为我干一杯,看他是否肯赏脸。’

“每一个人都以为卡利尼此时会发脾气,但使他们惊奇的是:他竟一手拿起一只酒杯,一手拿起一只酒瓶,满满的倒了一杯。

“‘祝你健康,迪亚伏拉西奥,’他镇定地说着,然后一口喝干了酒,连手都不颤一下。他在火堆旁边坐了下来,‘我的晚餐呢,’他说,‘跑了这么远的路,我的胃口倒开了。’

“‘干得好,卡利尼!’强盗们喊道,‘这才像条好汉。’

“于是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围着火堆坐下来,而迪亚伏拉西奥则不见了,卡利尼泰然自若地又吃又喝,像是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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