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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瓦朗蒂娜名字的人确实是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自打昨天晚上起,他简直活不下去了。凭着情人对做母亲的那种特有的本能的直觉,他估计到,侯爵去世和圣·梅朗夫人的返回,维尔福家里一定会发生关系到他对瓦朗蒂娜爱情的种种事端。

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预感成了现实。现在驱使他如此诚惶诚恐如此胆战心惊地来到栗子树下的铁门外,已不再是担心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而瓦朗蒂娜事先并不知道莫雷尔在等她,这不是他通常来的时刻,而是纯属偶然,或者说得动听些,是一种美好的心灵感应牵引着她走进了花园。当她一出现,她就跑到了栅栏边。

“您,在这个时候!”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答道,“我来找您,来告诉您一些坏消息。”

“这简直是个不幸之家,”瓦朗蒂娜说,“您说吧,马克西米利安。不过,说实话,痛苦的分量已经足够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说,“好好听着,我求求您,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为您办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瓦朗蒂娜说,“对您,我什么都不必隐瞒。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们就谈到了,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以为她可以帮助我的,但她不但赞成这门亲事,而且希望赶快办成,他们只等埃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年轻人从胸膛吁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悲哀地久久凝望着姑娘。

“唉!”他低声说,“多么可怕呵,听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平静地说出‘您的行刑时间已经定了,还有几小时就要执行’;可是没关系,事情也只能这样了呗,我么,不想表示什么反对意见。好吧!既然您说了,只等德·埃皮奈先生一到就要签订婚约,既然他到巴黎的第二天您就是他的人了,那么,明天您就是德·埃皮奈先生的人了,因为他是今天早上到巴黎的。”

瓦朗蒂娜喊了一声。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督山伯爵家里,”莫雷尔说,“我们正在聊天,他谈论您家里所遭到的不幸,我谈论您的伤心,那时一辆马车辚辚地驶进前庭。在那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感’存在,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战,接着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觉得我当时就像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阿尔贝·莫尔塞夫,我还在心里极力对自己说预感是错误的,但他的后面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伯爵喊道:‘啊!弗朗兹·埃皮奈男爵先生!’的时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撑自己。或许我的脸色是惨白的,也许我在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五分钟以后我就告辞了,在那五分钟里面,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感到自己彻底垮了!”

“可怜的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我就在您面前,瓦朗蒂娜,现在请您回答我,我是死是活全在于您一句话。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瓦朗蒂娜低垂下头,她悲痛欲绝,方寸大乱。

“请听我说,”莫雷尔说,“这不是您第一次思考我们目前所处的形势:情况很严重,很紧迫,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我想现在不是沉湎于无谓痛苦的时刻,这对甘心受苦的人也许是很好。像这样的一类人是有的,上帝对他们在人间的忍受也许会在天堂给予补偿,但在那些有抗争意识的人,他们就绝不会浪费一刻宝贵的时间,他会立即对命运之神的打击予以还击。您是否预备和我们的厄运抗争?告诉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为问您这话而来的。”

瓦朗蒂娜浑身颤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凝视着莫雷尔。去和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个家庭作对,对于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

“您说什么,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问道,“您所谓奋斗是什么意思?哦,这是亵渎神灵的呀!什么!让我违背我父亲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愿不可能的!”

莫雷尔吓了一跳。“您高贵的心地,不会不了解我,您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着您忍受了这么久,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奋斗,像您所说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要让我父亲伤心,让临终的外婆在离开人世前不得安宁,绝对不行!”

“您说得很有道理。”莫雷尔冷漠地说。

“上帝呀!您怎么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瓦朗蒂娜愠怒地说。

“是用一个崇拜您的人的口气来对您说话,小姐。”

“小姐!”瓦朗蒂娜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您看到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却假装不理解我。”

“您弄错了,相反我非常理解您。您不愿意违抗维尔福先生,您不愿意违拗侯爵夫人,明天您就和您丈夫签订并结连理的那个婚约。”

“可是,上帝啊!那我还能怎么样?”

“别来问我,小姐。因为这种事情中我是最糟糕的裁判,我的自私会使我闭目塞听。”莫雷尔那低沉的声音,那紧握的双拳显示出他愈来愈强的激愤。

“如果我愿意接受您的建议,莫雷尔,那么您以为我应该怎么办呢?回答我。不要只对我说‘您错了’,您必须给我出个主意呀。”

“您说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瓦朗蒂娜,您真的要我给您出主意?”

“当然啰,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如果您的建议可行,我就照您说的做,您知道我对您的爱是始终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扳开了一块的门上一块松动的木板,说,“把您的手伸给我,证明您宽恕了我刚才发脾气。我的心里乱极了,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各种失去理智的念头。在我的头脑里打转。如果您拒绝了我的建议……”

“您建议我怎么做呢?”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马克西米利安答道,“养得起您。我发誓在我吻您的额头以前使您成为我合法的妻子。”

“您的话让我听了要发抖!”那个年轻姑娘说。

“跟我走吧,”莫雷尔继续说,“我先把您带到我妹妹家里,她是个好姑娘,配得上做您的妹妹;我们最好到外省去避一下风头,等朋友们为我们说情,说得您家里人回心转意以后,再一起回巴黎来,如果您不愿意,我们就坐船去阿尔及尔,去英国,或者去美洲。”

瓦朗蒂娜摇摇头。“我怕,马克西米利安,”她说,“这是个发疯的主意,如果我不断然阻止您,我就比您更疯了。不可能的,莫雷尔,不可能的!”

“那么您愿意对命运之神屈服,甚至连反抗都不想了!”莫雷尔神情黯淡地说。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马克西米利安说,“我再讲一遍,您说得对。是我疯了,而您向我证明了热情可以使最理智的头脑变得盲目。而您能够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为这我谢谢您。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定了明天,您就要无可挽回地接受弗朗兹·埃皮奈先生,把你们联结在一起的不仅仅只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是您自己的意愿,是不是?”

“您又在把我向绝望的深渊里推,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说,“您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了!如果您的妹妹听从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告诉我,您会怎么办?”

“小姐,”莫雷尔苦笑着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您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凭我的自私本色,我是不管别人在我的处境会怎么做,而只考虑我自己要怎么做的。我想的是我认识您有一年了,而从我认识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幸福全都寄托在对您的爱情上了;我想的是有一天您对我说了您爱我,而从那天起我就把我的未来全都寄托在能得到您的希望上了:这就是我的一生。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是告诉自己说,我的劫数到了,我原以为是赢得了个天堂,可结果是输掉了个天堂。这在赌徒原本是天天都会碰上的事儿,他不光会把自己拥有的东西输掉,还会把自己没有的东西也输掉。”

莫雷尔的态度十分平静。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对敏锐的大眼睛望着他,竭力不让莫雷尔发现在她心里挣扎着的悲痛。

“但是,一句话,您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问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说的话,明白我的心,我请他作证,证明我的确希望您过得宁静,快乐,充实,使您不会再有时间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别了,瓦朗蒂娜,别了!”莫雷尔鞠了一躬说。

“您要做什么去?我要知道!”瓦朗蒂娜一面大叫着,一面从铁门的缺口里伸出手来,抓住马克西米利安的衣服,根据自己的激动的情绪,她知道莫雷尔的平静态度不是真的——“您到哪儿去?”

“我要去走一条路,避免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做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种境地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您离开以前,告诉我您要去做什么,马克西米利安。”

年轻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说呀!说呀!”瓦朗蒂娜说,“我求求您。”

“您的决定改变了吗,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您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变的!”姑娘喊道。

“那么告别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拼命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而当莫雷尔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缺口里伸出来,双手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您要去做什么?”她说,“您到哪儿去?”

“哦,冷静些!”马克西米利安走出门外三步停下说,“我不想让另一男人承担命运为我保留的严酷。倘若是别的男人,他也许会胁迫您去找弗朗兹,去向他挑衅,去和他决斗,但这一切都是丧失理智的举动。弗朗兹先生和这一切有什么干系呢?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见到我,他已经忘记看见过我。当你们两家协约联姻,为你们俩一定终身之时,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所以我对弗朗兹先生无瓜葛,而且我向您发誓,我丝毫不会恨他的。”

“那您要恨谁,恨我吗?”

“恨您,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神圣的。”

“那么,落到您自己身上吗?不幸的人呵——您吗?”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吗?”马克西米利安回答。

“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说,“马克西米利安,回来吧,我求求您!”

他走近来,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别人大概会以为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快乐呢。

“您听我说,我亲爱的瓦朗蒂娜,我的宝贝,”他用他那悦耳的低音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心里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会使自己面对社会、面对亲人和天主感到羞愧的念头,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像看一本打开的书那样,彼此看到对方的心里。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不是小说中忧郁的主人公,我从来没有装出过一副曼弗雷德或安东尼的样子。可是尽管我不曾剖明心迹,不曾信誓旦旦,也不曾赌咒发誓,我却早就把我的生命交给您了;现在您要撇下我,您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我对您这么说过,这会儿我愿意再说一遍;可是说到底,您撇下了我,我的生命也就完了。从您离开我之时起,瓦朗蒂娜,我在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一人了。我的妹妹在她丈夫身边很幸福;可她丈夫毕竟只是我的妹夫,毕竟只是一个仅靠姻亲关系跟我联系在一起的人;所以,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需要我这个已经没用的人了。我要做的事就是:我要等到您结婚的最后那一刻,因为我不愿放弃哪怕一丝一毫的意想不到的机会,这种机会我们有时是能侥幸碰上的,因为不管怎么样,从现在到那时候,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说不定还会死掉。当您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在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所以我要说,我将等到最后的时刻,当我的不幸已成定局,无可挽回,没有希望之时,我将写一封密信给我妹夫,另一封写给警务总监,把我的打算告诉他们,然后在某个树丛的拐角,在某个沟壑的一侧,在某条河的岸畔,就像在法兰西大地上生存过的最诚实的儿子那样,扣动扳机,饮弹自尽。”

瓦朗蒂娜浑身痉挛地发抖。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她的胳膊垂了下来,两大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年轻人凄楚而决绝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怜可怜我吧,”她说,“您说您是会活下去的,可不是吗?”

“不!我凭人格担保,”马克西米利安说,“但那不会影响到您。您尽了您的责任,您可以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按在心头,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马克西米利安!”她说,“马克西米利安,我的朋友,我在人间的兄长,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您,像我一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别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又说。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脸上呈现出一种崇高卓绝的表情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曾祈求、恳请、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恳或我的眼泪。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泪变得很坚决地继续说,“我不愿意悔恨地死去,我情愿羞愧而死。您可以活下去,马克西米利安,我永远只属于您,几点钟?什么时候?是不是马上就走?说吧,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莫雷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转过身来,他的面孔因高兴而变得发白,把双手从铁门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过去。

“瓦朗蒂娜,”他说,“亲爱的瓦朗蒂娜,您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怎么能强迫您呢?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您只是出于仁慈才吩咐我活下来,是吗?那么我情愿还是死了的好。”

“说真的,”瓦朗蒂娜低语道,“在这个世界上谁在爱着我?是他。谁在抚慰我的一切痛楚?是他。我的希望依仗谁?我迷茫的视线在谁的身上?我流血的心在谁身上才康复?是他,是他,永远是他。所以到头来还是您说得对,马克西米利安,我要跟着您,我要离开我父亲的家,我要离开一切。噢,我是个多么忘恩负义的人!”瓦朗蒂娜啜泣着喊道,“我要离开一切……甚至连我那善良的祖父我都遗忘了。”

“不,”马克西米利安说,“您不会和他分离的。您说诺瓦蒂埃先生喜欢我。在您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您的决定。我们一结婚,立刻就把他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了。您告诉过我您如何和他讲话以及他如何回答您,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种语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您保证,我们的前方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哦!瞧,马克西米利安,瞧您对我有多重要!您几乎使我相信您了,可是您说的本来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父亲会咒骂我。他是铁石心肠绝不会宽恕我。现在听我说,马克西米利安,如果凭我的计谋、我的哀恳或者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拖延这件婚事,您愿不愿等待?”

“愿意的,我可以答应您,但您也要答应我,这事决不能让婚事成为事实,即使您被带到一位法官或一位神甫前面,您也一定拒绝。”

“世界上对我最神圣的一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凭她的名义向您发誓。”

“那么,我们等待吧。”莫雷尔说。

“是的,我们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这几个字使她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您一定会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们不理您的恳求,如果您的父亲和圣·梅朗夫人坚持在明天就叫弗朗兹先生来签订婚约……”

“那时我会坚守我的诺言,莫雷尔。”

“您不去签约。”

“来找您,咱们一起逃走。但从现在起直到那时,我们不要去冒险,违反上帝的旨意,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奇迹,是天意,如果我们被人撞见,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您说得对,瓦朗蒂娜。可是我怎么知道。”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

“我也会想办法告诉您,等我的消息吧。马克西米利安,我也像您一样的讨厌这桩婚事啊!”

“好,好!谢谢,我心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说,“那么,全都说定了,我一知道什么时候签约,就赶到这儿来,接应您翻过这堵墙:您不会有任何困难的;花园的门口会有一辆马车等着我们,您和我一起上车,我带您上我妹妹家;到了那儿,无论您是愿意隐姓埋名,还是愿意公开露面,怎么都行,我们会感到力量和意志又回到我们自己身上,不会再像只会哀叫求饶的羔羊那样任凭别人宰割了。”

“好吧,”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您说一句:马克西米利安,我相信您会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么样!您对您妻子满意了吗?”姑娘伤心地问。

“我心爱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说一声‘是’那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瓦朗蒂娜走过一点,把她的嘴唇几乎凑到铁门上,几乎碰到莫雷尔的嘴唇,因为莫雷尔的脸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见,那么再见。”瓦朗蒂娜说。硬起心肠就走。

“您会写信给我?”

“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

一个纯洁的瞬间即逝的飞吻之声从莫雷尔嘴边传来,瓦朗蒂娜飞也似的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

莫雷尔直到听不见她的裙子擦过绿篱和缎鞋踩在小径沙地上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后,才带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甜蜜的笑容抬眼望着天空,感谢天主让瓦朗蒂娜这样地爱他;随后,他也走开了。

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简,他知道这是瓦朗蒂娜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趣÷阁迹。

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眼泪,哀求,祷告,都无济于事。昨天我在鲁尔的圣·菲利浦·鲁尔教堂里待了两个钟头,这两个钟头里我一直在虔诚地向天主祈祷;可是天主也跟世人一样地无动于衷,签约时间还是定在了今天晚上九点钟。

我只有一句诺言,正如我只有一颗心,莫雷尔,这句诺言是许给您的:这颗心是属于您的!

今晚九点差一刻,铁门边上见。

您的妻子瓦朗蒂娜·德·维尔福

又及:可怜的外婆情况愈来愈糟了;昨天,她的亢奋到了谵妄的地步;今天,谵妄又几乎变成了疯狂。

您会非常爱我,让我能忘记我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她的,是吗,莫雷尔?

我想,今晚签订婚约这事儿,他们是瞒着诺瓦蒂埃爷爷的。

莫雷尔虽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那一切。然后他又去拜访基督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

弗朗兹曾到伯爵这儿来过,告诉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不能邀请他去参加典礼。圣·梅朗先生的死以及圣·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状况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

弗朗兹曾在昨天去谒见圣·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见他,在那次会见以后,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

莫雷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眼睛,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对他比往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莫雷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瓦朗蒂娜所许的诺言,他又忍住了。

白天里,年轻人又把瓦朗蒂娜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二十遍。她这是第一次给他写信,可这是在怎样的情势下写的哟!他每看一遍信,就在心里重复一遍要使瓦朗蒂娜幸福的誓言。是啊,这位毅然作出如此勇敢的决定的姑娘,难道还不该有无上的权威吗?!这位为她的心上人牺牲了一切的姑娘,难道还不值得让她的心上人对她绝对忠诚吗?!作为他的情人,她理所当然应该是他第一个值得顶礼膜拜的对象呵!她既是他的女王,又是他的妻子,他哪怕就是掏出自己的心来感激她、爱她,也不会过分呀。

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来的情景,她会对他说:“我来了,马克西米利安,带我走吧。”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马克西米利安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再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会吸引警察的注意。

有时,他会禁不住打一个寒战,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得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上下来,她将浑身颤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一到下午,莫雷尔就觉着时间愈来愈近了,只想独自一个人待着;他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奔突,即使是几个简单的问题,一声朋友的招呼,都会使他感到心烦,所以他干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起一本书试着想看;但是尽管视线在字里行间移动,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最后他终于把书一扔,重新再把他的计划,把那两架梯子和花园的地形细细地又考虑了一遍。

时间终于逼近了。

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的。莫雷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够呛,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就指到八点半上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定在九点钟,但瓦朗蒂娜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莫雷尔离开了梅斯莱街,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菲利浦·鲁尔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

马和轻便马车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莫雷尔常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暗。

这时,莫雷尔走出躲藏地,揣着一颗怦怦猛跳的心,来到铁门的小缺口向里望去:没有看到人。

教堂的大钟敲响八点半。

半个小时的等待过去了;莫雷尔来回踯躅着,不时地走进老地方,贴着铁门的缺口往里张望。花园愈来愈暗,可是,黑暗中,他寻不到白裙飘动的影子;寂静中,听不到脚步移动的声响。

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压根没有举行签订婚约这样一件大事。

莫雷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时差,那只钟才敲九点半。

这比瓦朗蒂娜自己说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

对那个年轻人来说时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的滴答声,都像是铅锤似的敲击在他的心上。

树叶轻微的簌簌声,晚风拂过的沙沙声,都会使他竖起耳朵,紧张得额头冒汗;这会儿,他浑身打战地架好梯子,把一只脚踩在第一个踏级上,以便到时候不致浪费时间。

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

“如果没有意外,”马克西米利安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费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激动地在铁门边踱来踱去,时而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在冰凉的铁栅上。瓦朗蒂娜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还是逃走时让人找回去了。这是年轻人所能设想的仅有的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那么令人沮丧。

又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瓦朗蒂娜在逃跑中,是由于体力不支,已昏倒在那条小路上了?

“哦!假如真是那样,”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梯子顶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

把这个念头吹进他心里的那个精灵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经过推测变成了无可置疑的事实。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随风吹来一声模糊的呻吟。

半个钟点又终于敲完了,不能再长时间地坐等,一切都可假定。马克西米利安的太阳穴激烈地跳动,一片片云雾在眼前飘过;他跨上墙头,身子一跃跳到了那一边。

他潜到了维尔福的家,他是刚刚翻墙进来了;他也想到过如此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但他既然来到那里就不能后退。

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路钻进树丛里。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

这会儿,莫雷尔穿过树丛的缝隙望去,证实了他早就心存疑窦的一件事:在每扇窗户里,都看不见这种喜庆日子里理应看见的明亮的烛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灰蒙蒙的庞然大物,一大片遮掩住月亮的浮云更使它蒙上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一盏灯光不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属于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的。

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卧室。

这一切莫雷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跟随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许多次,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了解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这种黑暗和静寂比瓦朗蒂娜不来更使莫雷尔感到恐慌不安。

他痛苦得六神无主,他痛苦得要发疯,便决定冒一切风险,非要见到瓦朗蒂娜,对他预感的无论是怎样的不幸,非要弄个水落石出。莫雷尔走到树丛边沿,准备以最快速度穿过无遮拦的花坛,就在这时,一个还相当遥远的说话声随风吹进他的耳畔。

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了回来,把自己已经伸出树丛的半个身子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来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着她,他虽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来者是外人,他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许可以借此得到一点消息,解开这个截至目前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从遮掩的云层中钻了出来,莫雷尔瞧见维尔福的身影出现在通向台阶的门口,他后面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两人走下台阶,朝树丛的方向走来。他们刚走了三四步路,莫雷尔就认出了那位穿黑衣服的男子是阿夫里尼医生。

看到他们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他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儿,很快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帝在惩罚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像一个晴天霹雳!您别来安慰我!唉!这样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这个心头的创伤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么,那座屋子里谁死了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说,他的声音使那个年轻人更感恐怖,“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也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上帝啊!”维尔福双手合掌喃喃地说,“您还要告诉我什么事?”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朋友,是不是?”

“哦!是的,就我们两个人。不过您这样谨慎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味着我有重要的隐情对您讲,”医生说,“请坐下谈吧。”

与其说维尔福是坐下,倒不如说是随身倒在了长凳上。医生站在他面前,一手搭在他肩上。莫雷尔恐惧万分,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压住胸口,生怕心脏过速的跳动被他们听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里反复地说。

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让打击降临吧!我已经准备接受打击了!”

“圣·梅朗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健康。”

十分钟来,莫雷尔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可以使人死亡,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它绝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时,甚至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病人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将圣·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发作时的症状?”

“当然,圣·梅朗夫人接连有三次发作,间隔都只有几分钟,但后一次间隔更短些,发作也一次比一次厉害。您赶到的那会儿,圣·梅朗夫人已经喘气喘了好几分钟了;她第一次发作时,我还以为只是一种歇斯底里发作;可是当我看到她从床上坐起身来,四肢和颈脖都变得僵直的时候,我真的害怕起来了。这时,我从您的神情看出了情况要比我想的严重得多。那阵发作过后,我想看看您的眼神,可我怎么也没法跟您打个照面。您给病人诊脉、数心跳,直到第二次发作开始时,您还是没向我转过脸来。这回发作比第一次来势更凶:又是那样的歇斯底里发作,而且嘴唇抽紧,颜色发紫。”

“第三次发作她就咽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哦,上帝听!您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莫雷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分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做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对朋友,目前仅仅是对朋友;急性痉挛的症状和植物性毒药中毒的症状实在太相像了,倘若要我把刚才说的话写下来签上名字,我要说我是会犹豫的。所以,我再对您说一遍,我这不是在对法官,而是在对朋友说话。嗯!对朋友我要说:在圣·梅朗夫人临终前的这三刻钟时间里,我仔细观察了她痉挛抽搐、最后致死的症候;嗯!我确信我不仅能断言圣·梅朗夫人是中毒而死,而且还能够说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先生!先生!”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嗜睡阵阵发性的精神亢奋,神经麻痹。圣·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或许是错拿而让她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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