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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2();早川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目光从宫崎的领口移开。“我姐姐出事的时候,她高三,你国三,从初等部到高等部得跑十五分钟,还目击者——”她直直盯着他,“你跟我开玩笑?编故事也要讲逻辑吧!”

宫崎的表情异常平静。但如果早川把目光挪开一点,转向他的手,会发现他指节苍白而僵硬,手表滑出袖口,贴着桌面不断颤动。

他的声音里没有情绪,他说:“那时候,我国三,前辈高三,她是我非常尊敬的人。”

宫崎国二那年,立海学生会推行新制,说是为了盘活资源、提高效率,要求初等和高等部深度交流,一起开会,一起办活动。他是文艺部的副部长,命令既出,少不了要和高等部对接。平时跑得最勤的自然是对面的文艺部,偶尔也会和宣传部产生交流。

高等部的宣传部部长有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早川明理,宫崎第一次见到,便觉得像是从某部古书上摘下来的。“文以载道,读书明理。”他试探着和前辈提起过。“这样吗?”前辈只是笑,并不觉得被冒犯,“我妹妹的名字就轻盈得多呢。早川明羽,是不是感觉要飞起来一样?”

她说她的妹妹今年读国一,“不是立海哦,在另外的公立国中。”至于为什么不在立海,宫崎没有问,想来是因为姐姐太优秀,妹妹不愿和姐姐一起。前辈偶尔也会提起妹妹,自由的公立学校、宽松的评价体系,运动会的时候偷溜出校门打街机,在寝室煮泡面被教导主任抓住,留下的烂摊子,还需要她结束了学生会的工作去处理——“她肯定不敢找爸妈,所以只能我去啦。”

宫崎附和说,听起来是完全不同的校园生活。

或许是自己和妹妹年纪相近的缘故,前辈对他多有照顾。他们的分管副主席惯会推卸责任,常常在部长例会上弄得他下不来台,前辈列席旁听,有时也会帮他说话。他是四国人,少时母亲改嫁,他一同来到神奈川,从穷乡僻壤突然来到繁华之所,他多少有些不适应,加上说话时总带着南方口音,时常被别的同学暗地里议论。前辈听闻他的老家,只说,听名字还以为你是九州人呢,四国多寺庙,我小时候也去过。

“是阪急电车公司组织的‘四国八十八所遍路游’,据说能把和佛教大师空海修行时走过的八十八所寺庙都去一遍。不过我只去了前六所。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其他的游客在先达的带领下诵念经文,我就躲到人群后面东张西望,后来被先达抓住,只能乖乖跟着念了。”

宫崎说,我知道。我小时候在当地的寺庙里帮过一段时间忙,每天都会见到慕名而来的参拜者。按照空海的遗迹,徒步游历八十八所寺庙,叫做“遍路”。走遍路的人都有一身特定的行头,身穿白色法衣,外披白色无袖背心,背后写着“南无大师遍照金刚”几个黑色大字,肩上披着一条环带袈裟,头戴“菅笠”,手执金刚杖,斜挎白色的头陀袋,上面写着“同行二人”,里面装着拜佛时用的“纳札”、香烛之类的东西。

前辈说,什么叫“同行二人”?

宫崎答,就是在寂寞的修行路程中,空海大师始终与信徒同在的意思。

前辈又说,我在极乐寺的本尊堂前,看到过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一人,站在高大地佛堂门前祈祷,合掌诵念《心经》。“后来我一直在想,《心经》所追求的‘空’与‘无’的境界到底是什么呢?‘空’不是‘没有’,而是‘包容万物’;‘无’不是‘没有’,而是超越‘眼界’和‘意识’的限制。这应该就是佛陀所看到的境界了吧。”

宫崎心中一动,没有提起自己之所以去寺庙帮忙,是因为那段时间,他的生身父母正闹离婚。他无处可去,只能跑到庙里。比起本州岛那些作为古文物和景点被人观赏的寺庙,四国的寺庙更像是生活的一部分。庙里住持对他很好,允许他吃斋饭,也让他睡在那里。夏天的长廊,耳边有蝉鸣,头顶的夜空镶嵌着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

童年对他来说太过遥远,父母成日争吵,除了感情破裂,还因为留在四国务农没有前途。后来母亲带着他,投奔神奈川的亲戚家,给广告公司做外包时遇见了同样离婚不久的经理。再后来,经理成了他的继父,母亲生下了他的弟弟。弟弟长到五岁,松尾芭蕉的俳句能背一整本,人人都夸他前途无量。继父对这些恭维毫不在意,听得多了,就觉得事实如此。宫崎知道这是客套,偶尔也会生出恐惧,觉得自己必得十分优秀,才能在这个重组家庭里挣出一片天地。于是努力读书、进学生会,改变口音,学习精英子弟的作风姿态,都不过是让自己变得游刃有余。

宫崎长到十四岁,好歹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重组家庭的重负适合拿来塑造自我形象,生身父母掀桌摔碗的故事,则大可以略过不提。于是便只告诉前辈:“这是个不公平的竞技场,天经地义。”

前辈不答,反而又回到那年去四国游玩的经历:“我小时候不明白,这些信徒为什么要把八十八所寺庙都走一遍——用你的说法,就是‘遍路’。现在想想,可能就是以自然万物为佛法的修行吧。对于普通人而言,遍历山山水水,意识到自己所经历、感受和遭遇的一切,特别是‘苦厄’,乃是广大无边的佛法世界的一小部分,并且有一个超越一切并主宰一切的‘佛’在注视并引领自己的生存,会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吧?”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前辈要和自己提起这些。只是联想自己的经历,多少有点隐约体悟,看前辈的目光,也就多了一丝敬仰,总觉得她大概是在安慰自己的。那年冬天学生会换届,前辈以三票之差落选主席,而他因为派系斗争,同样只做了个副主席。两人再见面,也就有点惺惺相惜。新官上任,查点去年工作,发现初高等部联合,固然可以资源共享,但是人员队伍太庞大,无形中拖慢了办事效率,于是这一制度也就不了了之。但他们依然保留联系,遇上搞不定的事情,他也会去找前辈拿主意。他是家里的长子,虽称不上忍辱负重,好歹也要受些委屈。更何况他始终没有改姓,和继父他们站在一起,好像是外人。唯独在前辈温和的目光里,体会到了一点做小孩的感觉。可以说点烦心事,絮絮叨叨,不用担心对方嫌烦。

宫崎是踩着三月份的尾巴入学的,年龄小,生长发育也慢。国三开始,去体检,别人都窜上一米七五了,他还在一米七附近晃悠。他自然不指望前辈对自己的照顾里有什么爱欲的成分,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前辈是什么感觉。

男女之事,班上同学成天谈论,他也是了解的,却始终觉得这样想,仿佛把前辈和自己的关系窄化了。至于原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也不愿去想。学生会的朋友偶尔问他,你和高等部的早川学姐特别熟吗?他只是说,我很尊敬前辈。

出于这样含糊的心意,他在前辈生日前夕为她挑选了礼物,作为一年来指点自己工作的谢礼。前辈从没有对他提起过自己的生日,这个信息是他从学生的登记表上找到的。那是十月,最后的秋天,连通初高等部的道路两侧落满银杏叶,在他脚底发出松脆的响声。他紧紧捏着口袋中的礼物盒,一路冲到学生会副主席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宫崎弯下腰来,试图喘口气,又借着玻璃窗的反光打量自己的仪表。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紧张。

门内传来前辈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刁蛮的,强势的,末端轻轻扬起,仿佛一把刀,将挺括的丝绸刺破了。

“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啊……”前辈停顿一下,似乎在笑,“老师敢和我在一起吗?”

那天发生的事情,因为回忆过太多次,到后来都有些模糊了。说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则是自己的添油加醋。口袋中的礼物盒啪的摔到地上,被他一把抓起,也顾不得房间里的人听没听见,只能闷头往走廊尽头跑。转弯角里站着人,他一不留神,没刹住车,直接撞在那人身上。

宫崎闷哼一声,觉得腮帮子火辣辣的。那人倒也不生气,偏过头去,往他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像发觉什么似的,笑道:“我说谁呢,原来是荒木老师啊。瞧你魂都吓没了,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他抬头才认出自己撞上的是高等部的学生会主席,当时头皮就麻了一半。高等部的正副主席关系不和,这事情连初等部都知道,更遑论他了。仿佛没有看见他眼底的警惕,主席循循善诱道:“今天是早川的生日,荒木老师去她办公室干什么呢?难道是送礼物的?送的什么礼物,学弟看见了吗?”

“我一直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你看过海原祭演出吗?早川是导演,荒木老师是顾问,排练结束后他们坐在台下聊天,人都走光了,那么大的礼堂,一片漆黑,就他们两个人。我还听说,荒木老师读过的书,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在早川案头。你说惺惺相惜,是好朋友,也行,但倘若只是好朋友……”主席低下头来,微笑着看向他,“你又何必这副表情?”

“师生恋是违反校规的,这你也知道。作为主席,我有必要给早川同学提个醒。如果你愿意为我作证的话……”主席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栏杆外,那是高中部的操场,秋天将近,草木摇落,足球场地一片枯黄,“等来年你升学,进入秘书部,我会安排下届主席多照顾你一点。”

“这怎么……”他开口了,嗓子却是哑的,没说下去。

主席耸耸肩:“这怎么了?肃清风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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