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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2();母亲回家的声音解救了她。在一番形式大于意义的寒暄过后,早川送仁王到楼下。夜晚很凉,路灯笼着一两只盘桓的秋虫,他的发梢镀着一层微弱的光。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不好开口,想来想去,只能说:“明天早上……”

“明天早上不用等我。”仁王见她半天说不下去,便很顺畅地接道,“网球部的正选要出发去u-17集训,五点就得走,你不是还发烧吗?多休息下。”

“这么早吗?”消息太惊人,她忍不住追问,一时忘了两人刚吵过架,“现在才十月初。”

“高二年级是u-17主力,要提前半个月到达。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今年是最后一年了。”

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让她想起去年的春夏,他教她挥拍击球,走回合宿地的石子路崎岖漫长,她问他,你不打职业吗?他说,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哦。

居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想。于是看向他的眼神,也就带了点不自知的温柔。仿佛刚才的讥讽与争执,全都没有发生。

“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然而这句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所谓“不告诉我”,怎么听怎么别扭。可惜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空气里散开。

仁王似乎也觉得先前的话说重了,面对她的责怪,便也没有解释:“原本想说的,这不是……这不是被别的事情冲掉了吗?”

她望着他,心仿佛被那句“别的事情”刺痛,有种微妙的感觉。两个人谈恋爱,感情好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被归为“别的事情”:阻碍他们的事情、干扰他们的事情、造成误会的事情……然而生活到底不是剥洋葱或者理衣柜,事情与事情之间,不是可以断然分开的关系。“别的事情”,就是感情本身。

她对他的感情从来都和“别的事情”纠缠在一起。她总有种幻想,觉得不去谈、不去碰,那些东西就和她无关。她爱上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其实她更像是泥巴捏成的人偶,涉水而过,道阻且长,逐渐消融在波浪之中。

刚才他的表情如此讥诮,陌生中流露出熟悉,熟悉又意味着陌生。她心想,大概这才是仁王雅治的真实面貌,所有的事情,他都明白的。只是愿不愿意装糊涂的差别。平常日子里,他虽爱耍无赖,但总归是个体面人。有着体面人的聪明,体面人的贴心,体面人的进退得宜。这种体面,在爱情里头,很容易被解读成温柔。所以他会说我也有秘密,会问她是不是开心。然而他到底不能、也做不到遥遥无期地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揭开的真相——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因此刚才的爆发,早川也能理解。

问题是理解之后还应该做什么,或者说,还能做什么。面对仁王雅治,打开天窗说亮话,和之前在游轮上面对幸村又不一样。有些话,正是因为亲密才难以开口。做朋友的时候,尚且能够姿态潇洒,捧出一颗真心,你愿意接,就进一步,你不愿意接,就不要伸手。做了恋人,才知道何为患得患失。因为现在的状态已经是最好,月盈则亏,捧出真心,倒是煞了风景。按理说,你得愿意接,但如果你不愿意,我又该怎么办呢?

女主角手册常常叮嘱她,这里应该使用相遇碎片,那里应该领取特定奖励,进了宣传部就要争取写稿,海原祭在即则需把握机会,但是没有一本书会教导她如何做一个好的恋人。小说里的男女主角绝不吵这样的架,他们因为种种外力而误会、分开,但他们从来不会这样无端地彼此怨怼。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真是一门玄奥的学问,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的。事实不曾变化,仅仅是呵出的雾气融进了秋天的夜里,那个彼此依偎着看烟花的晚上就不会重来了。那时的天真快乐,固然带着一点假,是拿着平衡杆走钢丝,化好了妆上台演出,然而就算是假,也假得纯粹,假得忘情,假戏真做,感动了别人,并最终感动了自己。

现在四面楚歌,让她说出“我很开心”,已经不可能。早川站在门廊底下,仁王站在她面前,他们看着对方,针锋相对的局面已经得到控制,此刻浮上来的,却是更为冰冷的东西。它甚至不像刚才的讥讽那般有棱有角,它是光滑的,像一尾鱼,又流动似水,伸手一捞,只能掬起一捧含情脉脉的虚空。

他已经把问题搬上了台面。接下来,说不说,说多少,选择权在她。然而和盘托出的结果,又不是她能控制的。她无聊翻闲书的时候看到,说企业一般不轻易申请破产,债权银行不愿走破产程序,因为会暴露不良贷款,无法掩盖风险,地方政府也不愿企业走破产程序,否则职工安置和民间借贷之类的矛盾都会公开。那层窗户纸,不捅破是一回事,捅破了又是一回事。她固然做不到继续敷衍他。那么他能接受那些未必体面的曲折心意吗?就算他能接受,那么这场要求绝对保密的游戏呢?

早川明羽,她在心里问自己,你敢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就前功尽弃,桌子一掀,说老子不玩了?

“我刚才不应该接那个电话的,”早川苦笑,“或者说,我应该多看一会儿电视。多一会儿就好了。”

仁王说,可是时间没法倒流的。

两人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路顺风。”她很想拥抱他,胳膊伸到半空却骤然停下,最终只是滑稽地挥了挥手,“回头我们电话联系。”

他说,好的,我等你消息。

或许是出于逃避现实的本能,昨天晚上早川睡得格外沉。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母亲在楼下烧午饭。饭桌上母亲提起海原祭那场话剧,说父亲全程没有移开眼睛,“本想来后台找你的,结果看你被那么多人围着,我们也就不凑热闹了,我说等你一起吃个饭吧,他偏要回家,结果这几天连着加班,你们连面都没见上”;又提起邻居家小孩,周六到周二,每天都会登门拜访,有时候是和柚木一起,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昨晚我不在,你们都聊了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没聊什么,”早川木着一张脸,“就看电视呗。挺好看的,你要看吗?”

吃过午饭,她便回学校。bbs上的帖子仍在发酵,窃窃私语充塞走廊,她进入高中这一年半的经历,好像夏天晒霉一般,被拿到阳光下检视。

神奈川的雨季过后,便是伏天。她依然记得母亲怎样把压箱底的衣服搬出来,在院子里一条条抖开。满院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上下飞舞、沉沉浮浮。她像踩高跷似的,每双高跟鞋都要套在脚上拖一圈。起初她的脚只能占个鞋尖,走两步就要摔倒,一年一年,渐渐地穿满了这些鞋。母亲在她身后细心翻检着那些衣服,看有没有生霉斑,一条条的衣服,叠起来像是一圈圈的年轮,展开,则像是一片片的蝉蜕。

滑稽的是,这校园里仿佛一夜间多了许多了解她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对她的过去说上几句,并且不用为自己的言论负责。有人说她当上海原祭话剧的女主角是靠森永包庇——“因为学生会明明有长得比她漂亮的”;有人说她所带领的宣传部历来风气不正——“还搞什么情人节企划,不知道的以为是相亲节目”;有人说她费尽心思接近幸村就是为了仁王,还有人说她之所以和仁王在一起,是因为在幸村那儿碰壁……

路人之所以为路人,是因为他们从不关注事情细节,即使稿件全文都贴在宣传部的推特账号,看一眼就知道排球部换届事件占了多少叙述比例,他们也只会快速回复,踩一脚就走。

“这扯的都是什么蛋!”柚木的消息一条条涌进手机,“我注册个小号帮你去骂他们!”

早川对着屏幕呆滞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谢谢。”

挨个反驳是没有用的,当务之急是稳住学生会,然后再考虑对策。这样想着,她收起手机,推开会议室的门。伴随着吱呀一声,里面的人都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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