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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从未告知下人们此神秘女子的名姓,他将她安排在曾经许夫人的卧房中时,许府上下的人都震惊不已,毕竟那花庭寝屋曾是缨公子明令禁止的禁地,屋子周围全是他多年细心载重的花卉幽竹,曾经一个小厮不小心闯入,更是被他打断了腿熏瞎了眼,是的,只要有关于那块禁地,缨公子从不心软。而该女子却能将那里当做嬉戏游闹之地,有些时候还怪环境冷清。

在那之后,许缨公子常命人寻谱,许府时常能听到清幽的古琴韵,琴声悠扬时那便是公子携琴为女子抚琴去了,一抚便是一整日。偶有一天,领命来到花庭送餐的灵鹊看到了这样的场景,竹林深深,晨雾缭绕,一介凉亭中,端坐着谪仙一样的公子,他正低眉垂眼抚琴,白皙的手拨动琴弦,微风牵动他落地的长发,素衣飘飘;而凉亭斜对过一方奇石上仰卧着红衣女子,她举樽杯邀春风,一派慵懒惬意,酒香与琴音交杂在竹林芬芳中,与清冽的薄雾晕成宣纸上最淡泊悠远的画……而后,女子似是来了兴致,从袖摆中取出一支陶埙来,吹奏的靡靡之音宛若潺潺溪流汇聚到了公子的指尖上的琴海之中,没有任何的突兀与挫顿,浑然天成到他们本就是相傍依护的一体。灵鹊突然觉得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好像唯有这位女子能衬得上公子的高洁绝尘,也只有她有资格与公子并肩在侧;哪怕只有视线短暂的交错,灵鹊都能在公子眼中看到那被藏得极深的——仰慕。

她愿意称那种温柔的视线为仰慕,因为她亦对公子展露出同样的眼神,然而自己又如何与红衣女子相比?云泥之别竟将她的妒意化得一干二净。

某日风和日丽,灵鹊按照惯例去花庭送精作的吃食,原本放在门口那尊巨石上便好,却又见女子赤足倚在巨石上,慵懒地吹着陶埙,那古朴的声音幽静如夜又裹着点点凄怨,伴着徐徐之风,携着几片竹叶绕林婉转,送饭之人一时听得入迷,竟忘了许缨公子定下的送达后速速离去的规定。

一曲终了,巨石上的人仰起身子寻来几粒小石子,朝愣怔在原地的灵鹊扔去,“怎么样,小丫头,好听吗?”

‘小丫头?到底谁是小丫头?’灵鹊揉了揉肩膀,觉着好气又好笑,转过头凝视前者嘚瑟的表情,答道:“你觉得我为什么站这么久?”

“嘿,小丫头片子,夸我一句这么难?”女子眉梢一挑,赤足在石上轻轻一踮,身体如是没了重量的羽毛,缓缓飘落至灵鹊的身边,“今天又给我送什么好吃的了?”

“自己去看。”灵鹊本就不喜这莫名出现的女子,说罢转身即走,谁知被后者一把拉住,她的力道大到可怕,根本毫无挣脱的余地。

女子一边扯住灵鹊不让走,一边打开食盒,一瞅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瞬间口水肆意。

“你放开我!放开我!”灵鹊的手腕肉眼可见的逐渐红肿,她不停的挣扎然无济于事,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许缨公子要定下放下食物就离开的这条规矩了,正当她懊恼之际,一块晶莹的龙须糖被猝不及防塞到了口中,甘甜的滋味瞬间在口齿间化了开来。

“真是个聒噪的小丫头……”女子嗦着拿龙须糖的手指,嗦完在灵鹊身上点了两下,原本闹腾的灵鹊瞬间失了声,成了只哑鹊,她双目氤氲,挣脱的力道更大了。

瞅着小姑娘一脸委屈的模样,女子嬉笑了起来:“给你解开可以,你不准吵闹,不许跑走,坐下陪我一块吃。”

前者恼红了脸,宁死不屈地撇过头去。

“噗,真是个倔丫头。”女子将灵鹊倔强的脑袋掰了过来:“总不能白听了我的曲子吧,就当我求你了呗?”朝闹别扭的人眨巴眨巴眼睛:“同意就眨眨眼?”

灵鹊思量再三,想来这也不是什么大损失,还能免费吃到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精致甜点,于是眨了眨眼睛,伴随着上下眼睑的合并,她喉中的声音又回来了,拿回声音的一瞬间,手的附属权也顺利回归了,她抚着嗓子咳了半晌,才不满地讪讪道:“我才不是小丫头!”我看起来明明比你大!

女子朝嘴里丢了块绿豆糕,而后将装绿豆糕的盘子递给了灵鹊,边朝她晃了晃边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才能不这么叫你啊?”

灵鹊努努嘴,迅速从盘子中拿走一块绿豆糕纳入口中,那清甜的味道当真好吃到哭,“灵鹊,我叫灵鹊。”

前者琢磨玩味道:“嘿,果然是个聒噪的名字。”

“我才不聒噪!明明是你突然袭击我的好不好!”灵鹊平日是个只会闷头做事从不善辩解的人,面对这个神秘女子,她倒是一直在犯禁。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灵鹊妹妹大人大量饶了我吧~”语毕,又朝灵鹊递来一盘红豆糯米糍。

那日也不知怎地,与那来历不明的女子总有聊不完的话,灵鹊觉得她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能够让人打开心底深处最紧闭的闸门,直至暮霭将花庭笼罩,夕阳垂于天际,灵鹊方才惊醒她已旷了小半日,她急匆匆要走,却又被女子拉住了,她说:“小鹊儿,我叫红坟,记住哦。”

“嘁,还说我的名字聒噪,你的名字更怪好不好!”真够晦气的名字,灵鹊浑身起了层恶寒。

女子讳莫如深的笑了笑,与之前那种狡黠玩味的笑容完全不同,而是一种裹挟着孤寂的笑,明明这样的表情更适合沉默的,明明现在立马走开比较好,然灵鹊却多此一举地说:“不准叫我小鹊儿!我叫你小红儿你开心不?”

“开心啊!”红坟嘴角咧开欣喜的弧度。

“你!不可理喻!”灵鹊拂袖。

这次女子没有继续禁锢她,而是任由她离开,“小鹊儿慢点走呀!下回还要来啊!我等你!”说罢,兴致冲冲地将所有甜品一股脑全塞嘴里,大力又费力地咀嚼,不住呛个几声从中喷出几粒残渣。

……

铜镜前的灵鹊兀得笑出声,原本心中对缨公子的担忧不知何时变成了对红坟那笑靥憨傻模样的怀念,记忆当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她拿起桌上常备的点心,到底是从什么开始的,自己爱吃绿豆糕这类甜食了?“当真是年纪大了……”灵鹊将绿豆糕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再次晕开在味蕾上,边咀嚼着,嘴角上的笑意却渐渐敛了下去:“红坟,你在那可吃的好,住的暖?没有人伺候还习惯吗?”

寒露点点坠星辰,萧风瑟瑟惹人寒,遥在轶城外的屋檐上,布衣女子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耸着肩用手拍打脸颊:“这大半夜的……又是哪个长辈在用我的传说吓唬小孩子……”内心一番腹诽之时,身后冉冉一缕金光。

睡梦中的宸儿似乎听到屋顶有打斗声,然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待到第二天方才大惊失色,找来初五补休屋顶,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西屋房顶一片狼藉不算,连着庭内也一塌糊涂。

少年一边修理房屋,一边看向红坟的屋子,心下定是她晚上做了什么怪。

而此时的红坟并没有老老实实躺在榻上睡觉,而是鼻青脸肿与人形金光相互瞪视。

“我说了,那日我根本没听到你的召唤。”阿祈插肩怒目与他表情如出一辙的红坟。

“就算你没听到,难道不该出来看看情况吗?平日里神出鬼没的,关键时候一点屁用都使不上。”红坟脸上铁青,喘着粗气怒道。

“我记得是你跟我说没事少出来的吧?”阿祈冷哼道。

红坟被呛,她咬着牙起来:“那天你至少该出来一下吧!”尾音不住地颤抖,待语毕之时,才觉自己无理取闹到令人发笑,她平复呼吸,苦笑着凝视自己的手掌心:“我从没想过……这双手连一个人的命都保不住……”只要一闭起眼睛,那血淋淋的画面就会在眼前重演,到底是多困重的内疚,才令自己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可是,为何,我会听不到你的召唤?”阿祈才想起来事情的关键。

“无忱说,宁安寺会令我灵修暂失。”红坟目光黯淡。

“……真有这个说法吗?”阿祈蹙眉:“你的存在当真被天道认成了邪魅?所以才会被佛寺克制?”

前者木讷地摇头:“若真是这般,我应像那些话本志怪的魔物一样被超度消失才是……”

“可又怎么解释你失了灵修这一说法?凭空完全消失到连我都感知不到你……”

“感知不到我你怎么不出来看看?!”

“以前看过你数次,都被你骂回去了。”阿祈想起从前进宁安寺时应感知不到红坟的存在出来探她,被骂的狗血淋头的日子。

“……”红坟噎气,哀伤地叹息:“怪不得旁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笃笃笃——”

“谁?”红坟被敲门声吓了个颤。

“墓诔姑娘起了吗?”

是宸儿的声音,“还没……”心虚地摸了摸下颚:“怎么了吗?”

“西厢房屋顶破了大洞,想请你去看看是否有秽物……”

“秽物……”宸儿于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原来是这么称呼的,红坟有些失神。

“墓诔姑娘?”门外人又唤了声。

万怨之祖一愣,迅速穿戴好衣物:“喔,嗯,来了。”

初五顶着早已爬上三竿的烈日修补屋顶,他看到红坟花猫似的悠哉从房中出来,心下的笃定又加深了几分,宸儿则一旁关切红坟脸上的伤一旁对窟窿一头雾水。

为了使房子的主人安心,红坟装模作样走了几圈,不是她吹,就这一支狻猊法器即便只承无忱一成灵修也能保皇宫百年无恙,更何况这小小的住宅。

“辛苦啦,初五哥哥!”顺着竹梯下来,宸儿踮着脚尖掬来水递到少年跟前。初五莞尔,埋首宸儿双手间,喝完了水,小丫头又替他拭去额间的汗水。

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靠在槐树下乘凉,顺手掰了两瓣初五带来的芦桔丢进嘴里,“我说,你俩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万年单身的某位怨祖努力不让自己心头的那涌名为“酸”的汁水涌出来。

“诶?”小姑娘的双颊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酩酊,她双手局促地攥紧褶裙,小脸蛋埋进胸前。

初五神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余光扫了扫身旁的宸儿,随后将陈铺在外的视线一并收回,定睛红坟:“这件事情……”

“墓诔姑娘莫要寻我们开心啦!”宸儿靠着初五,涨红着脸鼓起勇气说。

被打断的人嘴唇微启咽下想要说的话,他舒展眉宇,轻抚宸儿的脑袋,眼中满缀宠溺与蜜意。

红坟轻车熟路从布袋中又掏出个桔子剥了起来,皮屑子撒了一地,她用脚将其拱进花圃中,“我是认真的……”红坟正了正肩,她的视线汇聚在二人相缠的手臂上:“让我做你们的傧相可是你们的荣幸哦~”大言不惭地撅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宸儿脸上晕开甜甜的笑:“真哒?那咱们约好了喔!墓诔姑娘要做我们的傧相!”

“我万怨……呃,我红墓诔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话及此,倒是墓诔姑娘,你生得如此美艳动人,心仪之人定是不凡,宸儿可有幸参加墓诔姑娘的婚宴?”小丫头眼珠提溜一转,反将一军将话筒抛给了吃桔吃着正开心的人。

后者闻言猛地被桔子籽呛得大咳起来:“咳咳咳咳——”她顺了口气随即大笑了起来:“婚宴?哈哈哈哈哈哈……”笑到眼角都泛出泪来:“何人如此胆大,敢娶我?”

宸儿以为红坟觉得自己身怀武功术法,修的不是常人之道所以令人恐惧,她想起父亲逝去的那晚于庭院中看到的那位皎月般的神仙人物,“那个谪仙大人甚是非凡,我看,你们倒是天生相配!”哪怕只是晕厥前多看的一眼,也觉着那人如是出尘绝世的仙家,只是看起来也如仙家一般的遥远,是自己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人;宸儿悄悄用余光打量挽着的少年,他的下颚线很是柔和,没有兄长棱角粗犷,亦不是那位谪仙般萧冷分明,遇见他的那一年,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是个姑娘家,大概常被人当做女孩子,他总是有事没事板着脸,故作严肃,但他笑起来又是另一番模样,怎么说呢,有点像是街头摊子上叫卖的热乎包子,两颗小小的虎牙滋出来时,只让人不自觉跟着他一起笑,有点傻,有点憨,也有点……可爱;越想脸越烫,宸儿怀疑自己的头发都快被烧着了。

“你说谁?”前者的话把红坟给整蒙了。

“就是那晚……那个同你一起的男人啊?”宸儿双手比了下他的装束。

红坟愣怔了半许,随后再次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大抵是笑得次数太多,没了力气,红坟忽然止住了笑容,正色说:“凡尘俗世于他来说不过累赘。”他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更没有友情,这些世人拘泥的东西,对无忱来说是俗物吧……瞧啊,他对最好的朋友被逼死这件事,都能无动于衷……万怨之祖一开始很欣赏他凌驾众生的思维,只是现在,不知该用哪种表情去面对无忱,有时候她觉得他变了很多,比如那些狂傲少了,有时候她觉得他其实一点都没变,又如他对生命的思考从始至终都冷静到令人恐惧。

宸儿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初五打住,他握住她的手稍稍用力,随后摇摇头,懂事的人儿当即点点头,露出歉疚的表情。

日落时分,红坟顺着酒香又从伙房顺出一坛劣酿,明知此酒味不正她还是决意穿肠过,她坐在长廊上眺望地平线越来越暗的光芒,嗓子在火燎中疼痛难忍,心口空洞地像是能听到风声,当初交换给无忱的灵修用来换取世人口中之“爱”,然从离开钟山到现在的整整五个年头,她唯一的收获不过是看惯了朱门酒肉臭罢了,现在呢,像一只丧家犬,竟连个归处都没了。

“咕噜咕噜……咳咳咳……”昨晚的后遗症还在,加之如此猛灌酒,脑门瞬间如同撞在铁石上,头昏眼花起来,突然手臂上凭空多出一道力量遏住了红坟拿酒坛的动作。

“别喝了。”

红坟怀疑自己喝懵幻听了,这声音如迷绕在水上的薄霭般柔淳异常,她木讷地仰过头,映入眼帘的脸与她相倒,又来了,那种宛若一人在河岸一人在水中的既视感,红坟打了个酒嗝,半垂眼帘:“这可是你主动拉我的噢……”说罢,一脸得逞的乐呵。

后者恍然中计,忙不迭撒开手,面上侵染夕阳的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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