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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传言道——宫门三千华贵金丝雀,敌不过醉梦坞檐下的飞燕,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二货墨客喝懵了在醉梦坞大厅壁上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惊鸿灵裳辗千颜,

红尘鹊染素心燕,

若问南天情归处,

醉酣飞梦坞中眠。

这首名为《醉梦》的七言绝句后来传到了皇宫里,又恰巧碰到了当初写下此诗的正主,他而今已拜五品大员,又是朝堂上舞文弄墨的好手,加之朝中上下包括皇族成员们都对他平日洒脱不羁的风骨所着迷,于是乎全员追捧此诗,彩虹屁一个接着一个,夸得这位二货墨客头晕眼花,只道是当初的口水诗,不足美律;后来诗中的醉梦坞也因为此诗人一炮而红,成为了全国知名的风花雪月之地。

其实当初的事情并未如诗中所描绘的那般浪漫,那般旖旎的诗词也不过是因为要答谢鸨娘的解困之恩罢了……

“诶诶诶,慢着点儿!爷竹笈里可都是——哎呦!”鹑衣百结之人被几名武护推倒在地,他揉搓屁股的动作有些滑稽。

“不就是个破解元嘛,成天来我们这儿蹭吃蹭喝,什么玩意儿!”身强体壮的武护一只手将枯瘦男人的书笈扔到了大街上,当中的藏书研本撒落一地。

“我的诗——!”男人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忍着屁股的剧痛跄跄挤进人群,挨着各色的踩踏,那一只常年执笔骨节分明的手指被踩得红肿不堪,待最后一本绝句集唾手可得时,一双无情铁脚,不,一双锦瑟彩云的绣鞋正正踩中了男人跟前的书,后者似乎意识到自己脚下搁着异物,蹲下身将这本绝句总集捡了起来。

男人迎着有些耀眼的太阳光抬起头,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出现在眼前,只见她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一派清风飒爽,她翻阅诗集时,眸中流光闪动,使得骨瘦如柴的男人觉着她的每一眼都打量在自己身上,顾盼生辉。

“你写的?”女子着一袭干练鸦青儒裙,纺纱做饰,只在边角做了些祥云雕饰,她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只是令人觉得顺眼罢了,男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傲然挺起胸膛:

“当然!”骄傲的眼神面向女子无从安放,只得瞥向别处。

“不错。”后者点点头。

当真是老气横秋的说话方式,明明人儿看上去不过桃李年华,男人啧吧嘴:“那是自然!”胸膛挺得更高了,活像个争夺地盘的雄鸡。

女子朝男人身后的几个武护眼神示意了下,其中一人纵身附耳于她,只探她月眉紧蹙,星眸掠光,男人这才反应过来此女子身份不得了,自己大抵是招惹到了醉梦坞高层了,男人打算给自己脚底抹上二两油,开个小溜,于是乎他挪开步子准备逃跑。

“你是解元?”

谁知女子冷不丁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搞得前者跑也不是,回答也不是,思量再三,还是与她周旋一下吧,男人清了清嗓子:“去年乡试头筹!”拍拍胸脯,给自己竖了个拇指。

“此次是为了上京参加会试?”女子再问。

“废话嘛不是!要不是看你这儿贴着免费给过路参加会试的考生提供免费茶水的帖示,我才不来呢!你们这儿的护卫狗眼看人低,见我衣衫不整袒胸露乳,便说我是谋骗吃食之人,哼!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他们不仅侮辱我,还打我!简直……”男人努着嘴环视一周这群将自己拎出来的彪形大汉,往后怂了怂,用力揉了揉屁股:“欺人太甚!”

闻言,几名武护作势上前,却被女子拦下,遂见他们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事实并非如此,还请鸨娘明察。”

鸦青色着装的女子饶有兴致地抚了抚下巴:“那便说出实情。”

“我来说我来说!”男人举手插话,却被一群武护凶神恶煞的眼神吓了回去,萎在一边嘟囔:“欺负人!仗着人多欺负人!”

女子嘴角划过一丝弧度,她摆摆手,继听武护们的下言。

“事实是这样的,此人已在坞中白吃白喝半月有余,大批赶路的书生前日便都已出了轶城东行而去,而此人非但不走还大言不惭让醉梦坞出路费送坐骑,脸皮之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越说越来气,武护双拳紧握,青筋暴露。

“我又没白要!讲清楚好不好!什么叫白吃白喝!等爷以后当上大官一定会报你们……你们这滴水之恩的!”瘦弱书生强行解释。

“哼!谁屑得信你这个骗吃骗喝的假书生!”一记白眼挂在了武护的脸上。

“喂!怎么说话呢你!你说我蹭吃蹭喝,白吃白喝就算了,我什么时候骗吃骗喝了?你们告示上明明标注了考生免费!假书生?你家假书生博古通今,博览全书,骈文诗词大小赋信手拈来?”枯瘦男人的嘴像是开了闸的水库,滔滔不绝。

“谁知道你抄了哪位先贤的诗词?”

“这跟你说这我不能忍了!你侮辱我可以,你不能侮辱我的诗词!”男人撸袖子挺起身板的模样颇为滑稽。

一旁的鸨娘揉了揉脑袋,她今日算是得见男人聒噪起来时到底是何种令人头疼的现象了,有些庆幸她在缨公子手底下做事,公子总能用最简短的话达到言简意赅的目的,大抵是习惯了清冷,这突如其来的争吵让她措手不及,好在她为人处世冷静,解决办法迅速在脑袋里露出了雏形。

“这样吧,盘缠的钱我来出,坐骑呢……也送你,作为交换条件,你今天就出发东去吧。”

“鸨娘?”

“竟这么便宜这臭要饭的?”众武护大吃一惊,心中顿生不满。

“我听到了啊!又说爷是要饭的!爷抢你家口粮了是吧?”枯瘦男人额上青筋凸出。

“许缨公子为何提供考生免费吃喝的服务你们可懂?”女子指了指告示,继续道:“你们觉得他是个在乎这些小谋小利的人吗?他只是希望历年考生能得偿所愿,顺利入仕,为国贡策而已……所以我们应懂他的用心,一定善待考生。”

武护们似懂非懂,面面相觑,随后作揖退去。

男人一时闷了声,他早就听闻轶城许家公子双九便执掌全国多数的经济脉络,如此再从女子口中听闻,想来醉梦坞也是他座下产业,这人比人,当真是气死个人,自己双十出头有三,却只是个靠着乡间邻里接济的穷苦读书人……转念一想,这许家公子当真年纪轻轻,便修得一身好心机,用微不足道的滴水恩,盲赌这群落脚书生中有人及第,往后入仕便于自己涌泉收利,如此想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真吓人……”

“你说什么?”女子耳廓一动,目光犀利地看向男人。

“没!我什么都没说!”男子抿唇。

“喏,拿着。”清秀的荷包上绣着一只喜鹊。

男人眼前一亮,接过这只与主人气质相辅相成的荷包,“谢谢……鸨……呃……你叫什么名字?”鸨娘实在太难听了,他可不是那种流连风月之人,只是好吃好喝,读书人脾气傲,自是叫不出风月之谓。

本不打算继而与此人有纠葛,更不愿告知他自己的名姓,但却忽而想起刚刚翻阅他诗集时无意中瞥到的一句七言上联:

“此世铎铎此世浊,无风无月无清明。”

当这十四个字眼钻入眼帘时,脑海凭空出现了初见缨公子时,他映着月华的孤独模样,他当时也大抵是这样的心境吧……而身边的此人,邋里邋遢又是个自视过高的话痨,可却能与公子感同身受。他打扮落魄,鹑衣鹄面,身形又羸瘦,如是裹着破烂衣裳的稻草人,但他这双深邃的瞳孔里,一直闪着熠熠的光,与公子浑身泛着尊贵高洁,眼中却乌虚空茫不自主地形成了对比。

“灵鹊。”当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女子有些后悔。

“喔!”男人握住荷包,嘴角泛起狡黠的笑:“好听!真好听!”随后以君子礼,深深鞠躬作大揖:“多谢灵鹊姑娘大恩。”

女子顿生吃了亏的错觉,“汝之名姓呢?”

“南。”男人郑重其事。

“喂,什么南,名字,我要知道名字!”灵鹊没好气哼哧,这人,一会儿痴痴颠颠罗里吧嗦,一会儿又惜字如金。

邋遢男人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盘缠,维持不到一刻的正经表情瞬间又变成了一副贱兮兮的模样,他咧开嘴:“待金榜题名日,灵鹊姑娘自会知晓。”

灵鹊一怔,随即大笑道:“牛皮吹到天上去了,书生!”

“对了,饯别这顿,我请!”说罢,从盘缠中取出一锭银子,在女子跟前晃了晃。

女子终于明白武护们为什么要揍他了……她好不容易忍住手上的力道,接下自己的银子,眼梢不间断飘出刀子,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讨厌的男人做掉。

这顿饭吃得相当憋屈,全程尽是看这位衣衫褴褛之人大快朵颐,酒坛子堆得到处都是,他的脸颊有很多晒伤,看起来脏兮兮的,此时被酩酊侵染些许,大抵是文人灵光得来不易,男人裣衽而起朝灵鹊身后的两名小厮讨来了笔墨,遂见他举着狼毫到处寻地方,墨滴晕在地板上,小厮以为他醉酒,赶忙将宣纸放在托案上举到他更前,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地是,他却踉踉跄跄下了楼,来到了醉梦坞大堂内,在一面雕梁画栋之下落笔。

大堂内的人群停下手上的事全全围上来凑热闹,当中也不乏读书人与高官,他们对这位落魄书生满腹牢骚,对其指指点点,自己却从未有胆在醉梦坞的大壁留下自己的拙迹。

“住手啊你!”

“呆子!这里是醉梦坞不是你徒四壁的家!醒醒!”

小厮们竭尽全力阻拦,然而男人却如鱼儿在水中般滑溜,总能轻易地躲开他们的拉扯,随后赶来的灵鹊叹息着摇头:“无碍,让他写。”

待男人行云流水在墙壁上留下自己桀骜强劲的笔锋后,整场原本议论纷纷的嗡嗡声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一阵诡异的静默后,突然有个人鼓起掌来,大叫了声“好!”尤是他领头,很多人也附和了起来。

“这是何等潇洒的字迹!”

“人不可貌相啊!这位兄弟不仅字写得好!诗歌也是相当华丽啊!”

“南天情归处……啧啧啧,豪气万丈直插云霄!与这笔锋相辅相成,又与这醉梦坞无比契合啊!好!好!”

褴褛男人在络绎不绝的掌声中扔掉了笔,随后来到灵鹊身边再次作揖:“此诗赠与灵鹊姑娘,就此别过。”语毕,男人仰头饮尽酒杯中的最后一口醉梦,背起竹笈时朝后趔趄两步,多亏小厮及时上前扶住,差点宛若翻壳的老龟。

武护牵着一头小毛驴来到他跟前将缰绳挂到他的手上,男人痴痴一笑:“嘿嘿嘿嘿,多谢多谢!嗝——”酒嗝敞亮,味道浓郁,熏得小厮们差点当场晕厥。

灵鹊遥望那人踉踉跄跄的身影如是一叶孤舟飘零在人潮之中,最后消失在天际的尽头,似乎还能听到他那挂在书笈上的铜铃声,而那铃声不知能否替他避繇开泰,迎来大好前程。

时光如逝的头个夏冬,一朝金榜天下知,锣鼓喧天的那日,街道上排起了长龙,但却并未见状元荣归故里,只是一盏轿子中端坐着当朝使臣,他代状元而来,于菜市口宣读皇旨。

灵鹊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不经意间便来到了菜市口茶馆,在顶楼凝视街道的热闹,她视线落在那位使臣身上,繁文缛言统统被她抛之脑后,唯有那人之名姓尤为嘹亮。

“状元……南祀如……”轶城生人,字宣迟,无父无母,尚未婚配。

‘托你的福,这醉梦坞,闻名天下了。’

鸨娘在小厮的搀扶下迈上石阶时,不自觉看向当初状元题字的的墙壁,小婢们经常打扫这里,也把这块状元秀迹擦得锃亮通透,这里也成了今年会试朝圣之地,源源不断的考子来此膜拜。

“鸨娘在想什么?”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宦童摇拽灵鹊的裙褶。

灵鹊将那散射出的思绪全全抓了回来,她柔和视线扫过宦童稚嫩的脸,伸出手捏了捏,“在想你们那吃人的红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那些大人们说,红姐姐跟着一个和尚殉情死了……”宦童咬着手指说。

鸨娘的神情突然萧肃了起来,重重叹息。

“鸨娘!鸨娘!缨公子来了!”另一名宦童颠颠颤颤跑到灵鹊跟前,身后跟着一抹清影。闻言,灵鹊正襟上前作揖:“公子。”

来者目光掠过大堂画壁,落在俯首的灵鹊身上,“跟我来。”

灵鹊毕恭毕敬紧随清影来到了后庭院,醉梦坞落坐在护城河的上游位置,后院如是一地半月的小岛四周幽竹环绕,这里的屋子平日里作许缨的修顿之地,今日却似乎另有他主,果不其然,推开门陌生的女人正昏睡在榻。

“她是……”灵鹊疑惑。

男人倦泊:“葛枣村人。”

葛枣村是距离轶城不远处的小村落,一年前发了场大水,闹了瘟疫,被朝廷封了村,记得听闻当时烧村的消息时,灵鹊颇为震惊,那位刚刚登基的新皇办事手段辛狠果决,于百姓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不是说,整个村子都……”大致内容已经猜测到了,灵鹊却还是确认般问道。

“幸存者。”男人顿了顿,又说:“交给你,十日内,花魁。”

“什么!?”当清冷的声音被灵鹊解读完毕后,她大惊失色:“红儿怎么办?”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训练新人到花魁阶位仅仅十天到底如何难如登天,而是为那花魁名额的前主人打抱不平。

这是灵鹊第一次失了仪态,她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即作揖赔罪:“灵鹊失态了,请公子原谅。”

“无碍,待她醒来告知现状便可。”清冷之人无视了灵鹊的疑问,只当做无事发生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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