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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台的家终于被攻破了。

达歌冲入屋中时,那个男人还在酒桌上取乐,身旁是两名衣着暴露的婢女。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此刻正跪在桌边倒酒。

她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惊讶,也是那么悲伤。

光光这一眼,达歌的泪便流了下来。

可他是男子,天府的好男儿。

天府的勇士是从不为女人流泪的,他们只流血。

所以达歌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大喊道:“古台老匹夫,纳命来!”

长矛锋锐,朝着酒桌上的人直刺而去!

边上的几名婢女惊叫起来,纷纷朝着两旁散开,露出了那个精壮的男人。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眼神冷酷的男人,那个握着刀的男人!

达歌愣住了,古台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所以古台不可能是眼前的男人。

可这个男人却不会给他发愣的机会,刀光一闪,已是朝着他迎面劈来!

他确实不是古台,他是银甲什长!

这一刀凌厉决绝,哪怕是武艺高超的武林高手也难以闪避,而达歌不过是个不懂武功的混混,一个街头的浪子。

鲜血飞溅,一个人缓缓倒下了。

达歌还站在原地,银甲什长也好好地站着。

倒下的是个女人,那个女人临死前还欣慰地看着达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弟弟不是懦夫,而是个英雄。

能为英雄而死,岂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达歌的双手颤抖,险些要放下长矛。

银甲什长却是冷笑一声,抽出了刀,那把带血的刀。

刀光一闪,又朝着达歌劈来。

可比刀光更快的却是枪芒,达歌手中的长矛已是贯穿了那银甲什长的胸膛。

带血的刀落在达歌的肩膀上,带出一道深深的刀痕。

达歌抽出长矛,仿佛全无知觉,看着地上的姐姐,忽然大吼一声,朝着那倒地的银甲什长捅去。

一枪,两枪,三枪!

一个个血洞从银甲什长身上冒出,片刻间这名银甲什长已是被捅成了筛子,达歌一边捅着,一边流泪,眼里的泪和脸上飞溅的血混合在一起,便像是流出了带血的泪,这确实是他的血泪!

大火在焚烧,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和楼阁,在旦夕之间已是化为飞灰。

那些通宵达旦的时日,也如幻梦一般破灭。

那些妖娆的歌女,早已不知去向。

那些曾经的血泪,如今又要流向何方?

塔塔人在欢呼,在劫掠。

少年们也在欢呼,在劫掠。

只有阿雅和达歌是沉默的,像是火光背后的天幕,里面藏着深沉的悲哀。

那是永恒长夜般的悲哀,永远数不尽,数不完。

“你为什么不出手?”龙勿离站在远处,看着那一片大火,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看着子黍。

她的目光很认真,也带着种淡淡的悲哀。

她显然已开始明白,什么是愁。

子黍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仰头看着星空,“因为……这是他们必须经历的。”

元亓音在一旁冷笑一声,道:“你觉得这是为他们好?”

子黍默然不语。

元亓音接着道:“他们若是知道了,会恨你一辈子。”

子黍没有否认,只是道:“你说的这些,当初我也经历过。”

说这些话时,子黍的神情很失落。

元亓音也怔了片刻,她能感受到子黍的悲哀,这悲哀并不比阿雅或者达歌少。

“可是,莫非只因为你经历过,便要让他人也跟着经历一遍?”元亓音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说了下去。

她早已忘了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这般说子黍,她自己也杀过不少人,那些人不一定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当中或许也有些人,和阿雅、达歌他们一样痛苦。

人总是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因为眼睛长在自己身上,却偏偏是用来瞧别人的。

子黍没有回答元亓音的话,可龙勿离却低声说道:“他若要帮一个人,就要杀另一个人,要帮塔塔人,就要杀光铁甲马侍卫,可他又怎么能都杀得光呢?世上伤心难过的事太多了,不是到了心痛难耐的时候,又有谁会去做?”

龙勿离不傻,反倒相当聪明,在人世的几个月,她似乎已看懂了许多,看得比古灵精怪的元亓音更多。

元亓音听后默默低下了头,因为她说得确实不错。

人们若是听到某某人被杀了,最多叹息一番,可若是知道这被杀的是自己的亲人朋友,就要暴跳如雷了,倘若这人是自己的爹娘或者挚爱,那更是红着眼睛要去杀人报仇。而这就是人事,有情,却也无情。

子黍本可提醒达歌,甚至可在那银甲侍卫的刀光中救下达歌的姐姐,可他到底没有,因为他看到了达歌姐姐眼里的欣慰,看到了她的解脱。

她死得并不痛苦,她至死都带着笑。

死亡对她来说,或许是更好的归宿。

但达歌不会这么认为。

子黍没有替达歌做决定的权利,也没有替达歌姐姐做决定的权利。

所以他只好默默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天道无情,顺其自然,或许也是这番意思。

但人不是天道,所以他也不免有些自责,自责自己为何在那一刻迟疑了。

他不是个喜欢看悲剧的人,更不喜欢看到鲜血。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很自然,自然到有一种悲壮的美感。

而他偏偏是个局外人,无法插手也无需插手。

阿雅和达歌的经历,在他眼里竟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仿佛那些话本小说里的故事,读了会令人叹息流泪,却无法真正融入其中。

因为那不是他的世界。

子黍悠然长叹,转过了身,“走吧。”

龙勿离跟了上去,问道:“去哪?”

子黍道:“去盛乐城。”

元亓音的眼睛亮了,盛乐正是喀合省的省城,也是元家的根基所在。

龙勿离不禁又转身看了一眼,道:“你不再看看阿雅他们了吗?”

子黍摇了摇头,“不必了。”

这一夜,北风正冷,人已断魂。

******

五道教,总坛。

天涯路远,归梦难成。

晏玄陵走上明心殿前的白玉阶,看着殿前的人,眼里含着几分难言的苦痛。

那清冷的女子,仍守在明心殿前,冰冷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却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

“我想见掌教。”

他默默看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仍只说了这五个字。

因为这是在明心殿前,这是在五道教最恢弘最雄伟最庄严的大殿下。

站在他这个角度,抬起头来,仰望着明心殿,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座大殿,与这大殿相比,任何一个人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掌教说了,不见。”花含露站在殿前,没有看晏玄陵的眼睛,只是遥遥望着远山,对着虚空冷语。

晏玄陵不禁攥紧了拳头,问道:“是不见我,还是所有人都不见?”

花含露的眼眸动了动,又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冰冷,像是石雕般的冰冷。

没有任何回答。

晏玄陵也没有走,这一次只有他一人前来,所以只要他想,总可以一直等下去。

时日渐移,晏玄陵的影子从西方到了东方,花含露亦是如此,所有守殿人皆是如此。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终于,花含露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怎么还不走?”

晏玄陵笑了,眼底里忽然有了些难言的沧桑,“我要见掌教。”

花含露收回了目光,仍是和往昔一样的死寂。

入夜,轮值的人已经到来,接替了她的位置。

她和同伴下了台阶,而晏玄陵仍站在台阶前,眼底的沧桑和悲哀显得愈发沉重,如海一般沉重。

花含露走到殿下,将转身时,停了一下脚步,转身看着台阶前的身影。

明心殿前的白玉石柱上是一处处火坛,火坛的光影下那个人的面容模糊,只剩下一道漆黑的身影。

零星的焰火照在他脸上,神情依旧如故,仿佛一尊真正的石雕。

冷风拂过,夜晚的风,总比白天更显凄凉。

“别看了,走吧。”

同行的师妹低声说了一句,拉了拉她的衣袖。

花含露转过身去,低头走了几步。

“真没见过那么傻的人,掌教说了不见,他还赖着不走,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师妹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花含露默默听着,心里却是那如石柱般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峰。

谁也不知道晏玄陵在等什么,又有多大的决心。

第一日过去了,第一夜跟着过去,期间下了一场小雨,没人敢动,守在殿前的弟子和晏玄陵一般,都是默默无言。

等到第二天轮值的弟子到来,皆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但仍是没有人说话。

第二日的天气很好,或许是太好了,正午艳阳高照,几乎没有人睁得开眼睛。

晏玄陵身上的衣服已是有些起皱,仍是默默站在殿前,呼吸平稳,眼里也是一片沉静。

没有哀伤,没有怨怼,剩下的只有决心,要见到掌教的决心。

入夜,轮值的人又换了一批,守殿是个苦差事,在明心殿前又不得多语,于是那些守殿人回去之后,渐渐地就将晏玄陵的事传开了。

这一晚下了一场大雨,所有轮值的人都被淋得不轻,明心殿内终于走出了一名执事,朝着这些守殿人招了招手,让他们到殿檐下避雨。

明心殿的殿檐够宽也够长,守殿人纷纷松了口气,站上了殿檐,于是,大雨之中,只剩下晏玄陵一人。

仍没有人召他进殿。

第三日是个阴天,苍州本就是阴寒之地,又吹起了冷风,晏玄陵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竟没有动过一下,只是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

星师毕竟没有超脱凡尘的桎梏,连着三日不吃不喝不动,便是他也已有些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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