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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由初始的点点梨花渐而飘洒成皑皑柳絮,寒风一吹,四下乱舞。地面的雪越积越厚,无需片刻,雪地里已经印上了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忽然,隐隐有暗香浮动,转过一道弯,一方疏影横斜迎雪而立。如云般的腊梅开得正欢,多数为白梅、素心腊梅、美人梅和绿萼梅,均是颜色素淡之梅,正是枝横碧玉天然瘦,蕾破黄金分外香之时。满天满地的暗香,四处悄悄环绕,绕在青丝上,衣襟上,沁入心脾,直令人欲醉。

朱颜几欲看痴了,惊奇道:“怎的这园中又植满了梅树?你不是将半数都移栽坤宁宫了吗?”

玄烨面有得色,笑道:“坤宁宫小梅园中多数是红梅,红梅孤傲贞洁,素来是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你于后宫嫔妃又何曾不是如此?与你的性子当真是极为贴切。多为你植上些花花草草的又算得什么?我即拥有万里锦绣河山,便想让你看遍天下颜色,只要我有的,都会为你送上。”语毕,抬手正了正朱颜云髻之中的并蒂莲白玉簪。

帝王坐拥天下的霸气和寻常男子如水的柔情在此刻和合为一,似有万千日晖在他身上流转徘徊,直教人目眩神晕。

朱颜只将满心悸动化为唇边浅淡一笑。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古人的诗句总是这般的得神韵。”玄烨执起朱颜左手,牵着他踏雪赏梅,缓缓道:“走过这梅林,前头还有牡丹,紫薇,金桂,是四季当中最衬得起你的花儿,待到寒冬逝去,暖春里牡丹花开,夏日里紫薇妍妍,秋日里桂花飘香,一年到头花开不败,我便日日与你并肩赏花,定能了却心中一切烦扰。当然冬日里是看不到其它花开了。我特意为你辟建这四季未央园,原想着先瞒着你,待你千秋宴之时与你惊喜,只可惜……”淡淡忧色掠过眼眸,“如今后宫不平静,你的心必然杂乱不得清净,我便赶前将这寿礼送与你了,只愿博卿舒心一笑。”

朱颜朱唇张了闭,闭了张,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末了也仅仅化为轻轻一句:“多谢皇上。”

玄烨心中突地一紧,仿佛被一枚银针闪电般刺了一下,将朱颜放下后,急急道:“怎么,你不喜爱?”

朱颜忍住鼻尖的酸涩。玄烨啊玄烨,你如此用情,教我情何以堪?怕只怕到头来这看似美好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你一厢的念想,你和我,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终究也是走不到一处去的吧?

迟疑须臾,朱颜右手覆上玄烨紧握着自己左手的温暖手背,由心正色道:“喜……爱。就怕是太过喜爱了,到头落得两头伤。”

玄烨一沉一笑,极力抹去心中不明的阴影,轻轻扣了扣朱颜光洁的额头,笑骂道:“又见胡说了。你心中真是喜爱便好,只要你开心了,怎样都是好的。”

朱颜凝着玄烨的眸子仿佛凝聚着千言万语,末了也只是惯有的端庄笑靥,便是别过脸去,不再多看玄烨一眼。

再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空地了,白雪已然将整个紫禁城收拢麾下,一眼望将过去,一片白茫茫好不干净。地上的雪约莫已积至脚踝处,玄烨步子大,稍稍走快几步朱颜便落在后头,他回头看去,只见淡淡月华之下,朱颜踩着一对三寸红梅苏绣缎面马蹄底,正低着头艰难走着,每走一步,他发饰两端长长垂下的朱色丝线流苏便随之飘晃,在月色下,格外的动人。他的前头明明有着玄烨的脚印,他却不愿踩着玄烨的脚印而走,而是避过了每一个脚印,自己一步一步艰难而走。雪花一点一点落在他的发上、面上、衣裳上,冻红了他的小鼻子。

玄烨怔怔望着,心尖微微一疼,折回了步子,牵起朱颜冰冷的双手捂在手里,对着猛呵热气,“我竟忘了你十分怕冷,可是冻坏了?”说着又要去解身上的玄色黑狐滚边明黄龙纹大氅。

朱颜伸手止住玄烨,道:“你还是穿着吧,你可不是能冻坏身子的人,这点冷我还是能禁得住……”话没说完,低头就是一喷嚏。

玄烨没好气道:“还禁得住?自己个儿打自己个儿嘴巴了吧?”言毕又要去解盘玉扣子,却再一次被朱颜按住了双手,见他抿着嘴冲自己摇着头,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作罢,“真当拿你半点辙子都没有。”俊眉一挑,笑眯眯将朱颜揉入怀中,带着温热体温的大氅顿时紧紧包裹着朱颜,“这样更好。”

朱颜正自怔忡,耳边再度传来玄烨带着满满笑意的却又如誓言般极为认真俨然的嗓音:“你是朕唯一的发妻,在朕心中,这偌大天下自然只有你一人得以与朕平起平坐,并肩而行。朕不会把你丢在后头一人踽踽而行,即便与朕并肩而行更加举步维艰,朕宁愿搀着你、抱着你,都绝不放手。”

“玄烨,如若梦醒了,有一天你发现我早已不是我,还会这般待我吗?”朱颜将眼眶中的湿意逼了回去,仿佛漫不经心一问。

玄烨微微一楞,旋即笑开了:“越发爱胡思乱想了。你若不是你,你还能是谁?嗯?”

朱颜对上玄烨有着灼灼笑意的双眼,一个失神,喃喃念道:“是啊,我是我,我又不是我,我到底应该是谁呢……”回过神时,却发现玄烨手心中赫然躺着一个圆滚滚的雪球。

“吃一口?凉凉甜甜的。”玄烨的口气就像是在哄不开心的小孩童。

朱颜盯着雪球看了好一会,心中嘟囔了一句“幼稚”,口中撇嘴笑道:“这东西哪就会甜了?诓我玩呢吧?”

玄烨神色无比认真:“这可不是一般的雪球,真的甜,不信我吃给你看。”言毕当真就着雪球咬了一小口,末了还啧啧有声,倒真像是吃着了好东西,“瞧吧,我何曾诓过你了?快尝尝。”

朱颜皱眉瞪着雪球,转而瞪着玄烨,狐疑道:“这怎就不是一般的雪球了?怎么可能真的是甜的……”最终还是拗不过玄烨的“威逼利诱”,轻轻在雪球上啃了一小口,当雪入口而化时,玄烨旋即哈哈大笑,止也止不住。

朱颜“呸”地吐掉口中淡而无味的雪水,满脸哭笑不得,瞪着玄烨笑若朝阳的少年面容,眼中有一抹狡黠滑过,突然抱胸低头蹲在雪地里。

玄烨见状倏忽间就慌了神,忙不迭随之蹲下,轻轻推着朱颜的手,小心翼翼道:“芳儿?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和你逗着玩儿罢了,你……”话未说完,整个人已经被推倒在雪地里,耳边旋即传来朱颜“报仇雪恨”的笑声。

月光旖旎,静静打在玄烨明朗的笑脸上,他望着他的芳儿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仿佛有块大石悄然落下,“好啊你,竟敢这般放肆,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一跃而起,将手中的雪球掷向身旁笑得花枝乱颤的丽人。

雪球正中朱颜面容,砸散了明媚的笑靥。

朱颜被一股冷气呛了呛,索性豁出去了,捧起起雪地里的雪揉为一团砸了回去,两人于是在雪地里打得不亦乐乎。四周围的梅树被簌簌的雪球不断打过,再被风一吹,有花瓣自枝桠间滑落,随着如梨花般的雪点袅袅飘下,冷香浮动,分不清什么是花什么是雪。

直到累得玩不动了,二人直挺挺并肩躺倒在雪中,双双伸着手接着雪花和白梅花瓣,鼻间尽是沁心的冰凉和花香。

玄烨眉间始终带笑,语调是那般的轻柔缱绻:“我独留这片空地是想着来日为你另辟一处莲池,只种满白莲,待到夏日来临,莲叶田田,白莲如玉,我便与你泛舟池中,看尽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华雅洁。”

朱颜笑容滞了滞,略略斟酌措辞方徐徐说道:“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把世间所有美好物事尽皆赠送与我,只是御花园中已有一处莲池,另辟一处势必兴师动众,不但损耗银钱还会惹来众人非议。只怕届时不论是前朝亦或是后宫,人人皆会说我隆宠过盛,狐媚惑主,实非一国之母风范。”

玄烨笑容亦是渐渐冷却下来:“我不过是为心爱之人送上喜爱之物,区区小事如何就让你成了狐媚惑主了?谁若是胆敢乱嚼舌根,不论是臣子亦是妃嫔,朕都饶不了他们!”话至最后,已显露帝王不容置喙的气度。

朱颜心中暗叹一声,起身抖落身上的雪和花,再次劝道:“实则大可不必为了区区一桩小事招得内外不安,你亲政如今才满两个年头,自然事事都应以朝堂国事为重,又何必为了我添上这么一桩极易惹人非议的闲事?”

玄烨从朱颜背后拥住他,动容道:“你啊,事事都为他人着想,怎就不懂得为自己个儿盘算盘算呢?”

朱颜笑笑,多半是玩笑道:“为你盘算便是为我自己盘算,待到来日你帝位坚如磐石,雄霸天下,就是谁人也不敢对你有半点忤逆之意时,你再为我辟一处莲池罢,那时我要全天下最美的莲花,你可应允?”真到了那时,他们应该早已是陌路人了吧?

玄烨忙不迭笑开了:“允、允、允,自然是千千万万个允准的。届时别说是莲花儿了,就是我的命你想要都可拿了去。”

朱颜“嗤”的一笑,白眼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玄烨笑得越发容光焕发,拥着朱颜的手臂松了松,将怀中人儿轻轻掰了过来,灼灼而温情的双眼对上他略显迷蒙寒凉的乌眸,在那一瞬间似乎捕捉到了朱颜眼中一丝不安与惆怅,再细看时,却是一双带笑的星眸,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有过。不由怔忡不言。

突有冰凉雪点落在卷翘睫毛之上,朱颜借着伸手拂拭之机脱离玄烨怀抱,“是了,宫中已有莲池,坤宁宫亦有太皇太后赏赐的并蒂莲,皇上怎还会想着另辟一处莲池呢?”

玄烨只觉怀中不断有簌簌冷风灌入,心中不免有一丝不豫,面上并未显露分毫,只淡淡道:“浮碧亭那莲池已然葬送了两条人命,早已不是干净无染之地,即便来日开出了白莲,也是沾了人血的,不再是濯清涟而不妖之物,又怎配得上你?”

提及莲池浮尸一案,朱颜面色倏然暗下,“颜贵人之死我正着手查着,前头已有常答应为例,此次我是决然不会再度置之不理。其实以作案手法来看,背后的主使者大有可能是同一人……”

玄烨抬手示意朱颜住嘴,“你是皇后,偌大的后宫素来是难以管制的,实则你大可不必凡事都亲力亲为,出了人命的事儿还是交由尚方院查办为妥。”

这是什么意思?朱颜愣住,须臾才回神,语含激越:“皇上,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常答应之死妾已是忍下不追究,如今是第二条人命了,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一声“妾”再度生生将二人距离拉开。玄烨阖上双目,再睁开是又是一片清明温和:“芳儿,后宫始终牵扯着前朝,你也知道我根基不稳,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考虑前朝重臣,即便我心中明白那些个妃嫔心怀叵测也不能想要废黜便废黜。”

朱颜语意渐冷,如沾了严冬雨雪寒冰:“即便是那人手中持有两条人命?如今她权势渐长便已目无纲纪,待到来日羽翼丰实后宫岂非充满血雨腥风?”

玄烨眸色微暗,语中亦不觉含了一丝厉色:“朕是断然容不得此等蛇蝎毒妇横行宫中。来日方才,她会为她所作所为付出应有代价。”

朱颜长长一叹,道:“来日确是方长,怕的就是如此,只怕到最后她害人无数,就是死一千次也赎不了她犯下的罪孽。”

玄烨执起朱颜双手,怅惘中仍不失温情:“难为你了。你手中可握有贱妇的罪证了?”

朱颜摇头道:“她城府之深远超我之想象。气便气在明知她做过些什么,又陷害着谁,我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

玄烨拥过朱颜,宽大温暖的玄色大氅紧紧裹住怀中人儿娇小的躯体,“我又何曾不是如此?芳儿,你说,连一小小贱妇我都无法将其除去,我这皇帝当的是否忒的窝囊?”

朱颜心中隐有不忍,末了只好低声道:“皇上运筹帷幄,自然是高瞻远瞩的,帝王霸业,一时的忍气吞声亦是在所难免。”突然,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朱颜心中猛地一惊,“皇上莫非一直知道那人是谁?”那么,当年明知并非瓜尔佳氏毒害产中的赫舍里母子却把罪名扣在她身上,一是为了名正言顺赐死瓜尔佳氏,二是……保住那人!他却还能一直待那人恩宠不断,把戏做到十足十。思及此,寒冬腊月,朱颜却觉背后隐隐有冷汗冒出。靠在玄烨宽阔温热肩膀上的唇边隐隐浮现一丝悲凉笑意,却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术。为了大业,为了朝堂安稳,他竟一味放纵了他人毒害自己最心爱的女子和孩子,更枉顾一干或许视他为毕生夫君的嫔妃生死,即便心中也会有不忍和疼痛,在江山和亲人之间,却还是选择了前者。那么,他对赫舍里的爱,到底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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